Sunday, 8 June 2008

疑似演唱会的剧场

《联合早报》2008年6月8日

我们能够想象吗?一个剧场作品两年之内四度演出,在超过1700人的大剧院里,至今演出81场,累计观众14万人次。这不是以全球观光客为对象的纽约百老汇音乐剧,而是香港本土制作,以香港观众为主要对象的《万世歌王》。

林奕华和詹瑞文联合创作,由詹瑞文单人表演全场三个小时的《万世歌王》,2006年5月首演,今天晚上将在香港文化中心剧院呈献这个季度的最后一场。以广东话演出的《万世歌王》,内容是有关香港近40年的歌坛文化,从香港歌星的台前幕后的故事,香港歌坛生态的变迁演化,香港小市民的歌星梦,到香港社会看待歌坛和歌星的态度等等,都是香港人非常熟悉的,也是他们生活中几乎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演出开始,台前的白幕上放映许多婴儿照片,暗示歌王的生命起点就如剧院里的每一个观众一样。接着,继续放映各个歌星的照片,画外音以略带嘲讽的语气,简略评述歌坛的事件,包括最近几乎人人皆知的陈冠希和郑少秋。这时,观众已经大笑和鼓掌了。大幕打开,五彩灯光和烟雾之中,詹瑞文在中央升起的高架舞台上,摆动身躯,模仿郭富城高唱《对你爱不完》。掌声和尖叫声四起,全场观众的情绪沸腾起来,气氛就像是红墈体育馆的演唱会。

可是,观众也很清楚地知道,《万世歌王》不是又一场红馆演唱会。詹瑞文模仿、扮演、进出几十个歌星角色,有时又以旁观叙述者的身份,评述香港歌坛缤纷多彩或光怪陆离的文化现象。他的表演和叙述方式,不是像演唱会那样直接而煽情,也不是像大小媒体报道那样聚焦或夸大。种种歌坛和歌星的情节片段,在剧场中通过不同层次和形式的戏拟、吊诡和反讽加以呈现。就如演出海报上所打的字样,这是一场“疑似好睇演唱会”,而创作者的反思和自省的诚意和深度,就在这种剧场处理中显现出来。

我从来没有看过,剧场里的观众那么热情激动。有一场戏,詹瑞文带领观众一起唱完整首歌词改编成英文的《千山我独行》(70年代末电视剧《楚留香》主题曲),那个场面,就像国庆庆典上全体激情合唱一样,但是,又不是那种全情投入而没有批判的集体情绪。在剧场里,集体记忆既发挥共鸣的力量,创作者也引导观众对自身的文化经验有所自嘲和自省。
虽然我不是香港人,可是我从70年代开始的成长过程中,看港剧、听粤语流行歌曲、读香港的娱乐八卦。《万世歌王》呈现的是几代香港人的集体记忆,而我却发现自己的记忆中,竟然有那么多香港文化的元素。新加坡和香港有许多相似之处,有那么多共同的文化、政治、社会经验,当我坐在一个香港剧院里看叙述香港文化与集体记忆的演出, 我不禁开始反思新加坡的文化经验。

在全球竞争的语境之中,这些年来新加坡也在思索文化和经济之间的关系。政府主要关注的是如何借用与发挥文化资本,使新加坡成为环球人才的磁铁,为经济发展带来更大的效益和持续性。官方机构以其掌握的资源的操控和分配,与许多接受官方这种经济主导的意识形态的艺术团体,意图共同开创一个以全球市场为对象的文化产业。

这个创意过程中,成功的创作者很多时候都是从社会历史和集体记忆中挖掘材料,创造出首先在本土环境中能够引起强烈共鸣的作品。英语剧场的起步比较早,从80年代的《美世界》、《新兵小传》,到近期的《百老汇阿明》、《点心宝贝》,像旋风一样引起巨大的回响。华语剧场这些年来,也有像《老九》和《天冷就回来》这样的成功例子。人们开始意识到,到剧场看戏,不是一种精神的洗练和宗教式的膜拜,而是一种社交活动,一种生活方式。换句话说,看剧场演出,是一种经济活动。

剧场或任何艺术活动,结合经济或成为商品,对我来说不是问题,也没有价值判断。能够在以市场为对象的创作中,诚恳而尊重地面对自己的文化和历史,是值得欣赏与称赞的。许多剧场工作者的梦想之一,就是让更多观众走入剧场这个空间,而且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当然,每个时代的观众对于“精神满足”的定义各有不同,而这个以经济为主导的时代里,进行消费的满足和被服务的满足,也是精神满足的重要层面之一。

《万世歌王》的成功给我们的示范是,尽管结合流行文化,尽管看起来是一个经济活动,剧场的创作者可以带入一种批判性的角度和思考方式,使观众在进行消费和被服务之余,对于剧场中所再现的文化现象,观众本身所处在的社会环境,以及观众自己,能够从日常的耽溺之中抽身出来,反思现象与环境,并对自己的耽溺进行自嘲和自省。如果只是强化观众的耽溺,那么剧场也就不过是又一场演唱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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