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8 January 2012

那一夜,再看一次相声剧

滨海艺术中心大剧院里,赖声川的《那一夜,在旅途中说相声》,两个半小时的演出,观众从一开场就笑个不停,演员的口音、口头禅的重复、故事的离奇、人物的举动,许许多多的笑点,借用相声抖包袱的技巧,连续不断制造笑果。

我从头到尾,两个半小时,没有一次笑出来。到了结束的部分,我还要强忍着一不小心就会落下来的泪水。吕仁和程克坐在海洋中漂泊的小船上,想起台北的各种小吃,和亲人通电话,说就要回家了。可是,救生圈因为绳索绷断而飘向远方,小船在大洋里不知道飘向什么地方。

那一年,一九八五,我在台北现场看了表演工作坊的创团演出《那一夜,我们说相声》。那是一次历史性的经验,见证了表坊的崛起成为亚洲最杰出的剧团。接下来的二十几年,看了好几个版本的相声剧。每一次看,每一次都开心地笑,也都想起一九八五年的那个第一次。

这一次,没有笑,也许是熟悉了赖声川的相声剧的制造笑点的程式。错位:不对的人在不对的地方说不对的话。误会:两个人各说各的,表面看起来却像是在说着同一件事情。夸大:生活中平凡的琐碎事件,在戏剧性的叙述中被放大,产生扭曲的现象。这些都是喜剧的效果,也是制造笑点的手段。

这些手段,如果是用在自己的身上,叙述的是自己所属的社群的故事,那是自嘲,是一种自我反省的过程与境界。可是,如果是用在别人身上,叙述的是另外一个社群或文化,那就很难避免成为一种剥削,一种猎奇的态度,而呈现的是自我中心的姿态了。尤其令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剧中对于印度旅行经验的叙述。那种夸大的刻板印象,那种脱离脉络的呈现方式,对于印度作为一个族群,没有文化理解的效果,而只是在讲华语的社群中,强化对于印度人的负面印象。

也许这真的是难以避免的。作为一个旅客,往往宿命的就是会以猎奇的眼光来看待旅途中所见到的各种奇人异事。把旅行的经验写成一个喜剧,为了制造笑果,更是会把这些经验加以戏剧性的夸大或片面化。也许,选择以喜剧的方式来叙述旅途的故事,就应该预料到这种结果了。

还好,赖声川还是一个剧作家、导演,最后的那段,让吕仁和程克坐在一艘不知道会飘向何方的小船,而他们看起来都想着要回家和亲人相聚。那是一种具有强烈反讽效果的结束方式。在这种反讽所产生的无奈中,我才感觉到这个戏带来的震撼。

Sunday 15 January 2012

一張選票,一種尊嚴

眼前的電腦屏幕,開了幾個視窗:一個是東森新聞台的主頁,上面六個電視台的計票數字不斷在迅速跳動;一個是官方的中選會的網頁,數字更新得緩慢得多;一個是民進黨在板橋的競選群眾會場,現場轉播民視新聞,還有輪班的主持人。

我不是台灣人,台灣總統選舉,我沒有權利投票。我只是一個疏離的旁觀者,或者,也可以說是一個壓抑激情的偷窺者。我不能夠說自己是一個關懷者,我有什麼資格關懷呢?關懷,往往發自一種主觀的角度,把自己的情緒往對方傾注,一不小心,忽略了對方的處境與感受,而成了不自覺的壓迫。

整個觀察或偷窺的過程,情緒總是隨著數字起起落落。最後,兩組簡單的數字,就做出未來四年的決定。一個人的四年,以及兩千三百萬人的四年。選舉就是把人如此簡單化。選前與選後的各種分析,討論藍綠板塊的移動、兩岸關係的變化、整體經濟的發展、生活素質的改善,即使再注意細節,也都難以避免將一個一個具有細微差異的個人,適當地安置在分析家想像的幾個大的塊狀圈圍中。

五十一.六% vs 四十五.六%,得到的結論只有一個:人民做出了抉擇。民主選舉的過程再怎麼複雜與細緻,都只有一個結論--被分析家結論出來的結論。

我不禁想起了去年島國的兩場選舉。無論多麼激情與喧鬧,不可避免的,也只有一個結論。我努力回想著,那是一種怎樣的作出決定的過程。我投下的那一票,為的是什麼?每一個人投下的那一票,為的又是什麼?

對於不少生活在島國的人來說,長期被壓抑行使選擇權利,台灣的選舉,也許是一種主觀願望的想像與投射。有人在選前即表態支持某個候選人,有人在選後歡呼或沉默。我們其實都沒有投票的權利啊。對我們來說,台灣選舉是一面鏡子,鏡中的映像是虛幻不可及的,可是,對於台灣人來說,卻又是他們切身的現實。我們是不是能夠了解,那些投下一票的每一個人,他們各自是為了什麼憧憬而投下那一票的?

我投下的那一票,為的是一個概念:尊嚴。概念即使可以那麼簡單的表述,其意義卻又是那麼複雜,而且充滿不確定性。安穩舒適的活著的尊嚴?合理的成長與富裕的尊嚴?被認同與接受的尊嚴?不受威脅與壓迫的尊嚴?在自己的地方能夠做主的尊嚴?自己的意見能夠被尊重的尊嚴?維護未來與後代的幸福的尊嚴?擎舉與追求某種理念的自由的尊嚴?

種種的尊嚴,在現實的侷限之下,並不可能兼而得之。對於我來說,應該要怎樣優先排列?我可以為了某一些尊嚴,而犧牲另一些尊嚴嗎?每一個人的排列也都不同,要怎樣在現實的情境中,彼此的尊嚴得到最大的尊重?

也許每個人可以決定哪一些尊嚴對他是最重要的,可是,每個人的選擇不盡相同。一場選舉,每個人只有一張選票。如果我的選擇,被結論成不是屬於大多數的那一邊,即使是一票之多的簡單大多數,那我,以及那龐大的簡單少數,要怎樣在接下來的幾年,為自己選擇的尊嚴的被邊緣化,以及其他人的尊嚴的張揚,而活?

晚上八點左右,鏡頭中的民進黨競選群眾集會,開始下起雨來,靜坐著的群眾,開始撐傘或穿上雨衣。鏡頭默默的停在他們的身上,聲音傳來的,是電視裡的播報與評論,以及現場主持人的鼓舞但也顯露悲情的聲音。蔡英文終於出現了。她堅強而平靜的對群眾說話,鏡頭盤過台下,許多眉頭深鎖,許多雙唇緊抿,還有一些,默默的抽泣。

一張選票,只能夠表示一種尊嚴,千千萬萬種尊嚴中的一種。也許,民主選舉教會我們的,是每一個人珍惜的尊嚴,都需要被尊重。如果我的尊嚴,這一次沒有形成大多數,可以等待下一次。如果這一代沒有,可以等待下一代。只要還有民主,就還有機會。否則,沒有機會,也沒有所謂尊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