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30 March 2014

告别㗝呸山


2014年3月11日,早上8点30分,陆路交通局的公函清楚写着,作为家族代表的我,要到武吉布朗坟场的工地办公室报到,见证阿公的迁坟过程。武吉布朗,这么多年来,清明节到阿公坟上扫墓的时候,父亲都是称之为㗝呸山的。那封公函,去年11月初就寄到我家,收到时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时间是最好的淡化剂。任何激昂愤慨感伤悲痛,都会在时间的冲洗之下,逐渐稀疏,终至了无痕迹。何况,阿公去世在1941年,距今七十余年,那已经是前朝遗事了。

㗝呸山迁坟的事,很早就听说了。政府的城市发展蓝图,把㗝呸山规划为住宅区,是从报纸上读到的,已经忘了是多少年前的事,很可能是在九〇年代初就已经做出决定了。2011年,政府终于宣布要征用㗝呸山的部分土地,不过理由不是为了要兴建住宅,而是要建造公路。是的,第一个建造工程是公路而非住宅,听来比较有合理性,好像是情势所迫,而不是强行规划。


2012年3月20日,晚上下班回家,父亲就拿着那天《联合早报》上刊登的三版半的政府通告,也没说什么,只是问:“这个表格要怎样填?”他已经从密密麻麻的几千个名字中,找到阿公和阿嬷的名字了。其实我早上出门前已经看到了,那时父亲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吃面包。父亲总是让我先看报纸,上班前的那十几二十分钟。他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慢慢读,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一整天下来,那几个字终于在某个上午或下午的时刻,在眼前出现。接着下来,就是长达两年的,数次与陆交局的书信与电邮往来,以及等待。


我问父亲,要不要去阿公的坟上看一看。那年,2012年,我们原本是没有轮到要去扫墓的。阿公有六个儿子,其中一个早逝,扫墓的事,据父亲说,是五个儿子和他们的后人,每五年轮一次去办的。我们一家,是逢〇逢五的那年。早些年,扫墓时总带了祭品香烛,行礼如仪。有几次是跟六叔一家人一起去扫墓,所以会连续两年都到㗝呸山。近年父亲成为基督徒,扫墓就变得简单许多。上一回带父亲去,是2005年。2010年的清明节,我在伦敦访学,是由妹妹带父亲去的。算来,我已经有七年没有到阿公的坟上了。

3月23日,我带着父亲到㗝呸山。我只记得大概的位置,而那年80岁的父亲则清楚记得,还不时纠正我的自以为是。阿公的坟其实并不难找,就在㗝呸山入口不远的山丘上。我们很快就找到,站在坟前,几十年来,每五年一次的记忆,模模糊糊,在脑海中断断续续的闪烁。


我从来没有留意过,原来阿公的墓碑是那么细致复杂的石雕,叙述着我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传奇故事。倒是左右各立的金童与玉女,借助坟上的文字还可以知道。子孙的名字是列在墓碑前的石桌下,孝男六名,孝女五名,男孙三名,女孙一名。左右两旁,还刻上子孙的英文名字。多么具有新加坡特色的双语并用,即使在那个还没有建国的年代。

父亲与我,默默的在太阳下慢慢的走来走去,偶尔细看墓碑,偶尔远望葱葱郁郁的坟山。


墓碑上的文字很简单,上面刻了祖籍“安溪”,右边是阿公的照片、姓名与卒年。卒年用的是民国纪年,具体的年月日则是农历。左边是阿嬷的姓名,没有照片,卒年细节也空置。阿公去世是民国三十年,也就是公元1941年,阿嬷还健在,先买了坟位以便将来可以夫妻合葬。阿嬷在1986年去世的时候,㗝呸山早已封山,左边的那个坟位就一直空置。阿嬷在世时,她的姓名部分是漆上红色的,到她去世以后,才改漆金色。

就在父亲与我在坟前徘徊着,有一个男子前来与我攀谈。谈话中,才知道他是东南亚研究院的研究员YF。他说,他一直对我阿公的生平事迹很感兴趣,也在研究中,还说在文献中找到阿公的资料。我从来不知道这些。后来,YF把收录在《南洋名人集传》中的关于我阿公的记载,传来给我。


看到这则资料,我去查了一下。《南洋名人集传》是1941年9月出版,而阿公在农历五月过世。文中写道,阿公“六岁始南来石叻坡,初任人雇役,凡二三年,以俭集资,得在吊桥头卖杂物,嗣自启成记铜铁店,垂业三十余年矣”。成记,是的,七〇年代去给阿嬷拜年,吉灵街店屋楼下的骑楼,还悬挂着那面牌匾,虽然当时早已停业。后来才又听说,阿公是五金工会的创办人之一。阿公的事业,就这么几句,似乎也概括了早年南来华侨奋斗成功的许多故事。

更长的一段文字是:“为人诚厚谦逊,尤爱国,对于此次抗日,买公债,捐杂沓,为数不貲,至于昔年购机寿蒋,济南惨案,北省诸灾,及当地教育慈善等,有劝即捐,无役不预焉,其勇于为善如此。”爱国的热心与善行,详细记录,事件分明,比起人生事迹的概括,看来重要得多了。

记载中最后几句说:“阖家男男女女,攘攘熙熙以出入,老境纳福,为善以召之也。”读来不禁有点唏嘘之感。据父亲说,当时太平洋战事升级,新马情势已是风声鹤唳,阿公为了给家小在郊区找一个躲避之处,在汤申路上段(后来的教师园,再后来也没有教师园了)买了一块地,并亲自到那里视察环境,结果染了疟疾,回到市区家里不久,就病逝了。阿公去世之时,距离日本攻陷新加坡(1942年2月),只有半年。

从㗝呸山回来,问起父亲关于阿公的往事。阿公过世时,父亲只有九岁,也没有多少往事留存在他的记忆里。第二天,父亲握着几张泛黄的纸,交到我手中。


其中一张,是阿公墓地的购买证明书,由新加坡市政府发出。文件中注明一百元买的是双人塚,99年的地契,由1922年1月1日开始计算。算起来,还有十年才到期限。不过,那又如何呢?99年的地契,能够用上七十年,好像已经很不错了。

我遵照父亲的吩咐,将表格填妥。表格上要填“认领人”的姓名资料。阿公的六个儿子,只有父亲还健在,原本应该是填上父亲为认领人的。不过,既然我代父亲处理迁坟手续,父亲就要我代表了。这么一个枝叶繁茂的家族,七十年后,竟然是由我来代表,倒也是完全没有料想到的。

根据陆交局的安排,迁离㗝呸山,可以选择将骨灰放在蔡厝港、万礼或义顺的骨灰安置所。与父亲商议的结果,决定选择蔡厝港。于是,填妥表格,电邮寄去。陆交局很快回信,确定分配蔡厝港的安置所。后来,在与陆交局的相关负责人电话讨论的过程中,听说阿嬷骨灰安置的翡龙山的骨灰,将搬到万礼,于是,和父亲商议的结果,决定要求将蔡厝港改为万礼。父亲的想法,是在阿公迁到骨灰安置所之后,也将原本在翡龙山的阿嬷的骨灰瓮一起迁过来,让阿公阿嬷两人放在同一个骨灰龛位中。

不过,由于坟中只有阿公,属于阿嬷的另一半是空置,陆交局原本只分配给我们一个单人骨灰龛位。我又电邮又电话的与陆交局的相关负责人讨论几次,说明原委与父亲的意愿。经过我的一番说明,陆交局负责人友善亲切的听取,终于得到同意例外分配给我们一个双人骨灰龛位。

2013年4月18日,在陆交局的通知之下,我带父亲到万礼骨灰安置所选择龛位。心情是有点惆怅的。经过这么一段日子,终于要为阿公的永久安置做出选择,也可以将阿嬷迁来与阿公会合,算是完成一件心事。不过,在新加坡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更新的地方,又会有什么是永久的呢?

选择其实没有很多。我们在万礼骨灰安置所的办事处办理了一些手续,就拿着地图与资料,到西区最远的一座骨灰龛楼。阿嬷原来安置的翡龙山,龛位虽然是一座好几排,不过只是在地面层。万礼则是有四层楼,就像组屋一样。我们可以选择的,是在地面层。还好,会去扫墓的还有年长的长辈,可以免去爬楼梯的辛劳。

父亲选的龛位,号码是137。离开万礼时,看出父亲少有的高兴神情。父亲说,你知道吗,137也是大坡吉灵街的门牌号码呢。哦,真的,我说。我想起那个楼下挂着已经停业的“成记”的招牌。吉灵街的那一整排店屋,八〇年代已经拆除,为的是扩建马路。原本一上一下的双向车道,扩建后是五条车道的单向道。哦,想起来,又是建路。阿公迁坟,也是为了建路。当年阿公阿嬷住的地方是137,他们最终合葬的龛位也是137。好巧。

阿公迁坟,是由政府负责,但是,阿嬷从翡龙山搬到万礼,则要我们自己进行。万礼的人员给了我一整张纸的公司名号与联络方式。我找了一家,详细询问,安排好时间。负责人很有经验也很细心,他说,旧的龛位比较大,阿嬷原本的骨灰瓮可能也比较大,无法放进万礼的龛位,他们会预备一个新的适合的骨灰瓮。于是,我也就现场选了一个新的备用。

不久之后,陆交局又来信,寄来一份他们拟出的草稿,要我们确定骨灰龛位的碑文,还说如果要在碑石上嵌入照片,也可一并寄去纸本照片。我看了一遍,父亲又看了一遍,简单的碑文,跟原来在㗝呸山的碑文没有太大不同,只是没有了“民国”,农历卒年也换算成公元。父亲说找不到阿公阿嬷的照片。我说,那也无所谓吧。

过了几天,我已经将碑文草稿寄回给陆交局,父亲又说,跟姑姑要到了阿公阿嬷的照片,但是,就只剩下这一张了,用完要拿回来。好吧,我说,那我就跟陆交局问问看。我写电邮给陆交局,说是否能够只给他们扫描的照片。他们说,没问题。整个过程,跟陆交局的人员交涉提出各种要求,想来都不是规范中的情况。他们耐心亲和的态度,没有官僚作风,还真让我留下相当良好的印象。

终于到了这一天,收到陆交局最后一封信,应该是最后一封了吧,要我作为认领人的这个孙子,到㗝呸山见证迁坟过程。2月中,先是收到国家文物局的电邮,说我阿公的坟有heritage significance,要派人来观察迁坟过程,如果挖掘出陪葬品等器物,希望能够借给文物局作研究之用。不久之后,又收到上一回遇到的东南亚研究院的YF的电邮,也说当天要来观察做记录。我对他们分别说,没问题。真没想到啊,我原以为阿公迁坟只是千百个案例中很平凡的一个。

2014年3月11日,早上8点30分。我提早15分钟抵达㗝呸山坟场外帐篷搭建的办公处,办理手续。负责人问我还有没有其他的亲人会出席。父亲早前对我说,大伯的后人会在迁坟前,到坟上做法事,通知阿公迁坟的事,当天应该不会去。父亲刚刚动了手术,行动不便。那就是我一个人了。

我被领着走到阿公的坟前,走了也许不过两分钟。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阿公的坟这么靠近坟山入口,从前都是开车绕进去的。不久,就见到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还带着装上三脚架的大相机。他们是来做记录的。再过不久,又来了几个人,谈起话来,才知道一个是我的堂哥(三伯的儿子),两个是我的堂侄(大伯的二儿子的孩子)。我与父亲家族成员之间甚少见面,只有跟两个姑姑的家人比较熟,其他的许多亲戚,见到面都不认得,有的甚至从来没有见过。


开始挖掘了,一切好像就是那么自然而然。我们在坟前看着。我偶尔与堂哥堂侄聊天,偶尔回答研究员的提问。我仅仅知道的零碎事件,都是听父亲多年以来零零星星的提起,不是我的记忆,甚至无法转述成一个有意义的叙事。


不久,挖掘工人的锄头似乎敲到硬物,发出轻微的铿铿声响。他轻轻的将泥土挖开,露出灰白的石板。那是一块长方形的花岗岩。把石板搬开后,出现一个地洞。从洞口望进去,看到内室的一面墙,是由红砖砌成。挖掘工人进到室内捡骨,后来,借来一个梯子,两个研究员也进去,进行记录拍摄。三个人在洞里,还可以走动,看起来空间蛮大的。这只是右边的坟洞,左边空着的坟洞,由一面砖墙隔开,原本是属于阿嬷的。

捡出来的骨骸,装进一个原先预备好的透明塑胶盒子,要捧到外面的办公处记录,再送去火化。现场原本是堂哥的辈分最高,应该由他来送阿公,不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留下的人之中,我的辈分最高,就由我来送阿公了。现场准备了一把阳伞,我捧着阿公,另一个人撑着阳伞,就这样一步一步,慢慢的走,离开这个阿公安葬了七十三年的所在。

阿公火葬的安排,亲人不需要出席,我们被告知2点半到万礼接阿公的骨灰。这时,刚好是11点,而我约了11点半,要到翡龙山迁出阿嬷。于是,赶紧驱车前去,时间刚好。

在㗝呸山等待阿公迁坟时,年纪比我还大的那个堂侄,知道我要为阿嬷搬迁,说可以安排他当道士的朋友主持仪式。我的阿嬷是阿公的继室,堂侄的祖嬷是我的大嬷。阿嬷的事就完全由我来处理了。道士刚好也在㗝呸山为别家主持迁坟,就当面讲好到翡龙山的安排。


到翡龙山,只有我一人。翡龙山也不是很大,很快的我就找到阿嬷的龛位,等着道士到来。堂侄的另一个朋友,还帮忙买了香烛祭品,也来到翡龙山。道士抵达之后,摆好祭品,点燃香烛,我就握着三支香,由道士念经进行仪式。道士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他念的句子都是福建话。我跟着照念,其中一半,念的是什么,我也不是很了解。站在中午的烈日下,我开始汗流浃背,脸上也开始流汗。念到一半,道士示意我下跪。跪在地上,一面念着祭文,汗如泪水般经过我的双眼,夹着袅袅香烟,像是泪流满面。

道士念完祭文后,要我低下头,旁边的助手,就用锤子将墓碑敲碎,里面摆着的,是我阿嬷的骨灰瓮。我将骨灰瓮接过来,捧在怀里,有人帮我撑起阳伞,一路走到车子,稳妥地将阿嬷摆在车里。

2点30分,来到万礼,阿公的骨灰已经抵达,装在比较小的塑胶盒子里,摆在桌上。不久,两个堂侄来了,他们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堂嫂,还有一个堂侄女,也都到了。陆交局安排的人员,将阿公的骨灰,谨慎地转移到骨灰瓮里。骨灰瓮底部,要摆八个银角,把骨灰倒入,最后才将预先拣选出来的头盖骨摆上。头盖骨是由亲人一块一块摆上去的,最后,众人齐声“发啊”,于是完成,把骨灰瓮的盖子盖上。

将阿公的骨灰装好后,阿嬷的骨灰瓮就到了。果然如先前预料的,旧的骨灰瓮太大。于是,我一个人见证阿嬷转换骨灰瓮的仪式。同样的要先摆八个银角。我打开钱包,竟然刚好给我挖出八个一角钱的银角,整整齐齐,不多也不少。

还是我捧着骨灰瓮,先是阿公,再是阿嬷,从一座龛楼走到另一座。两座之间原本可以穿过一片草地,我正要穿越时,有人及时阻止我,告诉我要绕道走有遮盖的走道。

我们先到外边,祭拜土地公,再回来,先后将阿公阿嬷的骨灰瓮摆进龛位里。道士主持仪式,每个人手里握着三柱香,我的辈分最大,站在中央位置,堂嫂、两个堂侄、堂侄女四人,就分别站在我两旁。道士用福建话念着祭文,我们一句一句跟着念。这时,是在屋檐下进行,我也就没有流汗像流泪一样。仪式完成后,我代表bua buei,第二次才得到一正一反,于是,可以将预先刻好的墓碑装上。接着,道士先行离开,我们又到外头,将一叠一叠的金银纸焚烧。

告别㗝呸山,告别翡龙山。阿公在㗝呸山七十三年,阿嬷在翡龙山二十八年。经过这些年的分离,他们终于在万礼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