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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5 December 2015

记忆汤面

《联合早报》2015年12月5日
◎ 柯思仁

每天准备家常晚餐也算是充满挑战也富有乐趣的一件事,就像每隔一周写那短短一篇专栏文章。从构思到下笔,从经营到修饰,最后终于完篇,一千几百字竟也消耗大半天,尚不计可能早在一两周前就开始绞尽脑汁搜索灵感。虽然不是鸿篇巨制,也要有所触动的对象才能成文;不是豪席盛宴,可以引起食欲的材料才能成餐。多番尝试之后,锁定一道百吃不厌的汤面。日复一日出现在餐桌上,抚慰一整天的辛劳,无论是挫败还是成就,也都在这一只碗里得到消解。

首先是作为基础的汤底,无需过于复杂却也还要追求一些层次。最基本的材料是包菜与萝卜,白红相间立即产生视觉上的戏剧性对比。此地买不到台湾的高丽菜,那年在清境农场微风细雨的夜晚,简朴的热炒店里吃过最单纯鲜甜的清炒高丽菜。红萝卜则是童年的味道,母亲将外皮仔细削除,让我像兔子一样整根生啃。两种蔬菜加起来,慢火熬煮二十分钟,就是一锅滋味美好的汤底。

如果能够添加一点别的,那就更为丰富而几近豪奢。譬如说昆布。特别是今年夏天从北海道利尻岛带回来的当地生产的早煮昆布,每一次只用半小片,不愿意太快吃完。利尻岛的民宅旁常见一片碎石铺满的空地,过去就是大海。想说走过空地就近看海,没几步就从屋子里走出一个欧巴桑,语气严厉地喊了几句听不懂的日语,吓得跨出去的脚赶紧缩回。后来看到他处空地上铺着黑色长条状的东西,看着像昆布。想起来觉得抱歉,原来踩进人家的昆布田里。加了昆布的汤,有北海的淡淡咸味,总要记起几乎没有外国游客的清静悠闲的利尻岛。

譬如说干贝。同一趟北海道之行在东北岸的猿払买了一小包,收在冰格里久久舍不得吃。有时拿出一小块,剥成丝状放在汤里,扩大干贝和水的接触面以增加味道。要不然换用蚝豉亦可,邻里商店买的,随时可得而不会担心用完感到遗憾。两种海味各有其鲜,其实也都来自童年。干贝煲汤少有,蚝豉熬粥常见,母亲的巧手烹煮而成的记忆。现在煮汤用干贝还是蚝豉,都在努力回想搭配调理而又不会过于奢侈。

汤煮得差不多,再加一点猪肉碎和其他蔬菜。如果有台湾鲁肉饭里那种半肥半瘦猪肉当然最为理想,可惜油而不腻的口感只存在于梦境之中。用的是一般冷冻绞肉,加一汤匙日本味噌腌半个小时。要不然用酱油、麻油、花雕酒也可以,再撒一点友人老远从伦敦带回来的小小一罐干香芹,也是舍不得多用。猪肉的微甜加上调味料的辛香,为原已清甜的汤锦上添花。

各种易熟的蔬菜最后才下锅,可以有各种组合变化,并添加赏心悦目的色彩。基本款是青椒,或者还可以是红色或黄色的灯笼椒,爽脆甘甜各有特色。以往餐桌上只见过前者,在剑桥饭堂里方与后二者邂逅。还有苦瓜,尤其是枯而不涩的品种,我的最爱之一。最好是手掌般长的迷你苦瓜,方便一次用完。母亲爱吃苦瓜,家人也都爱吃常吃。饮食习惯差不多是一种家教,从小培养起来不容易改变的传统文化。就好像母亲不吃羊角豆,带毛还牵丝,我从来碰也不碰。

没有忘记另外还得准备与汤相配的面。其实最喜欢的是从小吃惯的本地口味黄面,每吃叻沙必定要求将白色粗米粉换成黄面。可惜无法久存,在家里用太麻烦。最方便的是干制的日本荞麦面,也正好与北海道带回来的各色味道融洽搭配。抓起一把丢在锅里滚煮四五分钟,过一次冷河,即可盛在碗里待用。早先煮了一段时间的汤这时也已经完成,直接倒进装了荞麦面的大碗。画龙点睛的一笔,当然最好是慷慨地撒上一把台湾宜兰三星葱切成的葱花,不过,从海峡对岸的大陆就近越过长堤运来的青葱也很好。

这时天色早已暗沉,打开一盏昏黄的灯,满室瞬间亮起。端放在餐桌上,盛装记忆的汤面登场亮相。这一碗,入口的不是新鲜味道而是熟悉感觉,下肚的不是激情澎湃而是荡气回肠。

Thursday, 1 March 2012

坐在前哲学人的座椅上

[一九九六年刚到剑桥时写的一篇散文,关于我的剑桥学院生活,文中提到陈之藩。曾经在报上发表,还未收录在书中。在此刊登,以纪念上个星期刚过世的陈之藩。]

St. Edmund’s College, Cambridge

1.

我没有想过会成为剑桥的学生,是因为我在申请学校时打听过,剑桥大学汉学系研究的几乎都是古典学问,而我想进行的却是当代戏剧,以为他们大概无法给我分配到适合的导师。虽然如此,我还是将剑桥列入申请的四间大学之中,那总还是有一线希望存在的。等了许久,其他的大学都没有回音。于是,当我在五月收到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录取函时,便认定自己会在伦敦这个繁华的现代大都会度过三年。

大约是七月底,当我从上海和台北收集一些资料后回到新加坡不久,突然收到剑桥大学的来信,说我已被录取,我简直是既兴奋又不敢相信,手里捧着薄薄的信笺,久久注视着上头令人遐思的盾型徽章。从前读书的时候,曾经读过徐志摩、陈之藩等人的诗文,心里便对剑桥产生了些许幻想。那时,也不过是随便想想罢了,因为自己是读中文系的,距离这个英国的大学又要远了一些。

剑桥大学的制度是这样的:研究生委员会录取进入汉学系之后,还得要有学院愿意接受,才算大功告成,而任何一方若是拒绝,入学便要失败,谁也没有指令对方的权力。我申请的学院是圣艾德门学院。当时我详细参考了大学的资料,比较各学院的特色而做出决定的。我选择圣艾德门学院,因为它的规模较小,环境应该会比较亲切,而它又是一所研究生学院,想来像我这样年纪的学生,也许会有更多机会与想法接近的人交往。

事前我完全没想到要向熟悉剑桥的人咨询一番。当我收到剑桥的录取信,第二天就在办公室遇到毕业自剑桥三一堂的 T,他听说我进了圣艾德门学院,竟然但笑不语,而且态度暧昧。后来,在另外一个场合碰到许久不见的 A,她想了一下,说:唔,圣艾德门学院……你到了剑桥要先买一辆脚踏车了。过几天,T 又说:还好你不是申请到哥尔顿学院。逼着 T 追问之下,他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但是,我已经可以揣摩到一些事实。事实是,圣艾德门学院在剑桥,既不是很有名气,又离开市区颇远。看来我阴差阳错,并没有作出很好的选择。

圣艾德门学院的不出名是很显然的。十一月底,李显龙副总理返回母校,在三一学院接见留学剑桥的新加坡人。当他和我们闲聊时,问一个女生来自哪一间学院。G 刚好是圣艾德门的学生。副总理听了后,说:请原谅,这是不是一间新的学院?言下之意就是,他没有听说过这间学院。我就站在 G 的身旁,在她正感到尴尬的时候,连忙说:历史不算很久,学院刚庆祝一百周年。

一百年的学院,竟然给人以为是新的学院,这种情况在剑桥也正该如此,没有什么奇怪的。就拿 T 来说吧。他所属的三一堂,常给人误会为三一学院。有人问他究竟有什么差别,他骄傲地说:三一堂的历史,比三一学院多三百年。虽然就名气来说,三一学院是举世闻名的。在它的入口处旁边,种了一棵瘦小的苹果树。因为牛顿是这个学院的成员,于是人们就把那棵当年掉下苹果而使他悟出地心引力的树,大费周章地搬来种在学院门口。这间学院成立于一五四六年,牛顿在的时候,它的历史已经是很久了。

2.

我在初秋凉爽的气候中来到剑桥,从公车站搭计程车转了一会儿,在圣艾德门学院门口下车。学院建筑前是一片平阔的草地,周围空旷,大楼更显得巍然傲立。那些古老而著名的学院,由于都是座落于市区,入门就在繁忙拥挤的街道边,厚重的铁门常常深锁,使人感觉挤迫而幽深。圣艾德门学院清幽宽敞的环境,深深让我感到舒朗极了。学院在一座小山上,是剑桥市的最高点。由于离开市区较远,没有一排一排的商店和酒吧,也就没有成群结队的学生和游客,这里更显得宁静详和。

我被分配到的房间,是在学院旧楼的部分,另外的一翼,却是刚于三年前扩建而成的。我住的是一个套间,分为起居室和睡房两个部分,空间大得超乎预料。起居室里有一个壁炉,但是用木板盖上了,因为室内已安装现代的电暖器。虽然说是现代,比起那种更新的一块扁平铁板,却又显得造型笨拙古朴。除了一张睡床,其余的家具倒真是很陈旧,看来也许是和大楼有一样久远的历史了。我对这间宿舍非常满意,坐在书桌前,面对着玻璃窗外庭院中的绿色树木和草地,不免有所遐思:不知道百年以来,有什么前哲学人曾经在这个位子上,欣赏着自然景色,思考着科学的奥秘或者人生的哲理?

一天三餐是在学院的饭堂进行的。虽然已经不像从前一样每一餐都要穿着整齐并披上黑色的礼袍,在开饭前待钟声响后随着院士鱼贯而入,但是,习惯上仍然是沿着长桌挨个坐下,而不像许多学院那样采取了新的做法,让用餐者像在餐厅里那样随意选择座位。这样的方式,使人没法预料坐在身边的会是什么背景,什么专业的人。圣艾德门学院专收研究生,其中又有大半是外地学生,更增加了许多异国风貌,也丰富了谈话的材料。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当然还是那种必须行礼如仪的餐会。有一天,我披上礼袍,在学院饭堂里参加一个正式的晚餐。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餐具,每隔不远就点燃着幽幽的白烛,饭堂里的电灯这时全都关掉了。昏暗的空间里弥漫着庄严的气氛,让人想起英国人那种内敛的表情和毫不夸张的谈吐。

当我坐下时,发现身边是各色不同的人种。谈开之后,才知道右边是学中世纪文学的南非白人,左边是学经济的苏格兰人。对面两个,一个是学历史的,原籍苏联的保加利亚裔,现在已是加拿大移民,另一个则是学法律的赛普鲁斯人。我简直像是置身于联合国的常年大会中。加拿大移民大谈耶尔新的病况,言之凿凿地认为他如果动手术将必死无疑;南非人说起话来引经据典,优雅的文句中不时出现一些人名,大概是诗人或者小说家,我也搞不清楚。我倒是对赛普鲁斯人到英国学法律深感兴趣,一问之下才知道赛普鲁斯是英国的前殖民地,法律体系与英国是相似的。这时,原本参与另一堆人谈话的一个加拿大人转过头来,说:我们不叫前殖民地,而叫英联邦。

这样的谈话,比起桌上单调的英国菜色要有趣多了。我问身边的苏格兰人:英国的其他大学里,是不是也有这种饭堂礼仪?他说:只有剑桥和牛津才有这种传统,其他的大学里,吃饭就是吃饭那么回事。

传统,多么熟悉的名词,却又是那么令人感到陌生的概念。过去的经验中,传统是前人的遗产,必须遵循的形式,更是得通过强调了又重复的语言加以建立它的威信。如果想追根究底探知其义,往往所得就是更为虚幻的抽象概念,或者言不及义的所谓诠释。剑桥的传统却让我有了新的感受。饭堂的礼仪是一种形式,但是,里头蕴含着让人景仰而甘之如饴的实质,每一个环节都具有意义,而且在进行的时候体会着传统留存在日常生活中的些许光芒。

3.

由于我念的学位是只写论文而不须上课,偶尔选几门有兴趣的课旁听,大多数的时候就是躲在房里读书,或者到大学图书馆找资料。刚开始时,都是在房里,觉得空间蛮大,整天窝在里头也不会感到太沉闷。我的房间窗子是面对学院建筑三面包围的一片草地,几乎任何时候都听不到一点声音,而我在读书或写作时,又不喜欢音乐的干扰,所以连留学生常备的音响也没带来,房里时常就是弥漫着无声的寂然。这种接近真空的感觉,正好让人可以保持头脑的清醒与敏锐,而且心无旁鹜。

过了几个星期,开始得要到图书馆去了。剑桥在汉学方面的藏书,英文资料相当丰富,中文资料则是以古典为主。我常留连在几架中国现代文学之间,多数是为了寻找与研究或课程有关的资料,但也不免偶尔难以抗拒地翻翻其他作家的文集。有一天,顺手拿起一本香港编辑的中国海外作家选集,翻着目录,竟然看到里头选了陈之藩《剑河倒影》中的几篇散文,就赶紧在找了一个电暖器旁的位子坐下阅读。

陈之藩的散文是我在台大念书时喜欢的,尤其是这本《剑河倒影》。徐志摩的康桥感性而浪漫,陈之藩的文字却进一步让人体会到剑桥的理想和精神。这次来到剑桥,由于行李太重,就没有把这些书带在身边,原本着实有一些后悔。这时无意间找到这几篇文章,虽然不是全貌,想来也略能将当年想象的与此刻感受的加以联系。

才读到了第二篇,却让我精神一振,顿时兴奋难当。文章的开头写着:我住在剑桥的一个小山坡上的一幢大楼里。这个山叫欣快山,这个楼叫艾德楼。简单的描述,但加上明确的地名,却使我感觉熟悉而亲切。原来这个将剑桥带进我的梦里的作家,当年住的地方,竟然就是我现在所属的圣艾德门学院。

还有什么比这个发现更令人神迷心驰的呢?陈之藩当年走一步,地板随着响一下的那条长廊,是在哪一层楼的哪一个角落?他所描绘的像一个鉴开半亩的方塘西边的还未剪完,好像东边又长出来了的草地,是在楼前还是后院?当他体悟到走进饭厅时与走出饭厅时,除了肚子有所不同外,脑筋似乎也有所不同。好像有好多观念在辐射你,有好多想法在诱引你的那刻,是坐在哪一张长桌的哪一个位子上?最后,我竟然开始幻想,他是不是曾经坐在我现在的位子上,看着窗外迎风摇摆的枝叶,蔚蓝而亮洁的天空,写下了这些让我神迷心驰的篇章?

当晚在饭堂里,刚好学院住持罗柏森神父就坐在我的右边,于是我就向他提起这件事。听完我的叙述,他问:那是哪一年的事?我说:陈之藩在剑桥的时候,是一九六九年。他想了一会儿,才说:啊,二十七年前。我们学院最资深的财务长,在这里服务了二十四年,恐怕连他也不会知道了。

吃过了饭,我回到房里,坐在一张旧扶椅上,望着窗外早已完全漆黑的天空。刚住进来的时候,窗外几棵树还婆娑着翠绿的叶子,现在却掉得七七八八,剩下几乎光秃的枝桠。每一年,窗外的风景就是这样循环着,秋去冬来,从来没有例外。我已经无法从目前在剑桥人的口里,探知前人的事迹。六年代的陈之藩如此,二年代的徐志摩更是烟远了。我坐在这里,望着九年代的夜空,心中时常萦绕着他们的诗文。剑桥曾经因他们而活在我的梦想中,多年以后,剑桥却是会活在我的记忆里了。

Tuesday, 28 February 2012

我踩着陈之藩在剑桥留下的足迹

念台大的时候,我的偶像之一,是陈之藩。我们那一代的大学生,说起陈之藩的散文,几乎无人不晓。原因之一,可能是他的散文曾经被编入中学课本,由此而被典律化。那个狼吞虎咽地读书的年代,每一个星期读完三、四本书。开始读陈之藩的散文,将当时市面上可以买得到的《旅美小简》、《在春风里》、《剑河倒影》、《一星如月》都买齐了,然后一本接一本,一口气读完。四本散文集,分别都只有一百来页。陈之藩的文笔流畅清新,所写之人事也引人入胜,往往翻到最后一页,感到意犹未尽。

十年之后,我行李箱里带着《剑河倒影》,来到剑桥。如果没有读过陈之藩,我应该还是会因为徐志摩而来到剑桥。陈之藩的文字里,没有徐志摩的潇洒浪荡,却有着科学的智慧与人文的沉淀。那是一种似乎只有在历史上才看得到的结合,一种文艺复兴人的精神。我在剑桥的百年书室里,重新翻读《剑河倒影》,寻找文字与现实的印证。突然之间,我兴奋起来,重读文字才发现原来陈之藩当年生活的学院,正是我所属的圣艾德门学院。后来,我在一篇散文里,记录了这个发现。

后来,听说陈之藩和童元方之间的忘年之恋。两人婚后都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在依山而建的校园里散步,“从她的山上到我的山下,又从我的山下,散步到大学火车站”(《散步》,2003年)。陈童之恋,听说涉及婚外情。那又怎样呢?这种事情牵涉太过复杂,作为外人怎样去理解判断?作为读者,又有什么资格去评论?我只是一个读者,当年的大学生,受到陈之藩的文字感召,后来沿着作者的足迹在剑桥古城踩踏一遍的读者。

星期天下午,我在香港机场准备登机,接到 H 的简讯,说陈之藩去世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星期六去世,在香港沙田的威尔斯医院。那两天,我在香港,住的酒店正是在沙田,隔着一条河,就是威尔斯医院了。陈之藩去世的时候,我竟然那么靠近。

我从来没有机会认识陈之藩,童元方倒是在中文大学见过一次面。那也没什么,偶像就是那么远远的想象,通过他的文字世界,在我的心目中建构一个形象,也就够了。这个偶像,还在我的生命中,引导我到过剑桥,在他可能住过的宿舍房里,我可能坐过他几十年前在某张椅子上留下的余温,那也就很够了。

Sunday, 15 August 2010

历史的起点



去年,剑桥大学庆祝800周年。那么久远的800年前啊,那个起点,是1209年。怎样找到这个起点?为什么是这个起点?为什么不是/有没有可能是别的事件作为起点?这些都是我感到好奇的。

剑桥的第一个学院是 Peterhouse,他们的学生也对此非常自豪,自我介绍的时候总是说:“I am a member of the oldest College in Cambridge.” Peterhouse 的正式创办是在1284年。不过,大学本身的正式成立,比这个年份要早,是在1231年,当英格兰国王亨利三世确认对于剑桥学者与学生的权利的保护。如果是从这一年算起,到今年也不过是779年啊。800年的历史是从哪里来的?

剑桥大学历史的起点,不是国王颁布命令,不是学院体制的设立,也不是任何法律条文的签订。

1209年,一群学者为了逃避与市民的冲突,从牛津迁徙到剑桥。历史是从这里开始。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住在剑桥,后来开始进行教学活动,再由这些学者组织起来,编订课程,并推举他们之间的领导者。当亨利三世颁布保护令时,已经是22年以后的事了。

我们很习惯从制度、法律、政治、正统人物等的角度,来决定历史起点的做法。那是一种历史的叙事方式,不过,那也是从这些体制的既得利益者的角度来进行,并也进一步强化他们的既得利益。

剑桥大学历史的叙事,显示历史的重点是在于人,以及人所进行的活动。这些人,并不是特别的正统人物,而是组成这个社群的每一个成员。剑桥大学不是属于英格兰王室的,不是属于政府的,也不是属于校长的。每一个剑桥的学者与成员,都有权利决定剑桥大学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这是剑桥大学的传统,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历史上,剑桥大学的成员,也与想要管制或压制大学的权力施暴者,有过多次的对抗。

去年,当剑桥大学庆祝800周年时,校友画家 Quentin Blake 画了15幅图像,描述大学历史上的重要人物。第一张,画的就是大学的起点,那是1209年,标题是: Fleeing Scholars.

Thursday, 1 July 2010

夏虫



我并不真的喜欢夏天——除了蓊郁的树木,青葱的草坪,盛开的花朵,穿着的轻便,伦敦人的一扫阴郁而展现的喜上眉梢,漫长的日光⋯⋯哦,好像都是喜欢夏天的原因。呵。

夏天令人困扰的因素之一,是夏虫之多。春天开始天气变得比较暖和之后,就开始有从冬眠里苏醒的各种昆虫,到处窜飞。气温上升到20度以上之后,种类和数量都多起来,蔚为奇观。当年我在剑桥住的学院房子,窗户开向后院,夏天一到,晚上房里开了灯,天花板上往往就星罗棋布般停驻多达二、三十只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昆虫。我也不怎么害怕,与它们倒是共处一室而相安无事。还好我的睡房和起居室是分开的,之间有一道门可以关上,防止这些昆虫进入睡房,在我睡觉的时候,停驻在我的身上。睡觉前把灯关上门关上,起居室的窗子打开,早上就不再见到它们,就等着天黑之后他们的重访。

目前在伦敦的房子,有一个大窗户,也是朝向后院,院子里种满了花草树木。不过,伦敦是住宅密集的城市,树木不像剑桥那么茂密,昆虫也比较少。最近,天气热得很,常常把窗户打开。有时候,会有一两只蜜蜂误闯进来,四处乱窜了一阵,又从打开的窗户,朝阳光处飞出去。蜜蜂飞的时候会发出嗡嗡的声响,什么时候听不到声音了,就知道那只迷途的蜜蜂已经回归大自然。窗户外有阳光的指引,它们迷失的时间最多也不过是几分钟。

一天,一只蜜蜂飞进来,没有找到窗户的出口,而在我的窗户上半部不能打开的玻璃墙上,不断冲撞。它明明看到阳光,知道是飞对了方向,可就是无法往前飞,总是左右上下的贴着玻璃移动,发出很大的声响。有时飞得累了,就停在玻璃上,好像在注视着外面的阳光,然后又继续飞窜。过了好一阵子,我看这只蜜蜂找不到出路,开始要想办法帮助它。我把帘子放下,想要告诉它应该往下飞。可是它显然误会了,不但不往下,还反方向的往上窜。结果帘子上部累积了一个冬天的尘埃,被它搞得漫室乱飞。我又不想用报纸还是什么打它,怕它会受伤,而只想让它找到出去的方向。

过了好半天,它终于往下飞,很快的找到窗户的缝隙,一下子就不见了。我松了好大一口气。一只在我的房里迷路的蜜蜂,搞得我满头大汗,在这炎炎夏日的伦敦。

Wednesday, 9 June 2010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五月到剑桥撑了一次船之后,我们约好六月初要有一次更壮大的计划。五月那次,我们就像一般游客那样,在 The Backs 那段剑河来回一趟,看到的是各大学院或壮观或典雅的建筑,以及修剪得平坦的草坪,栽种得精致的花圃。那些都是累积了五六百年的人文风貌,足以让人发思古之幽情。不过,剑桥并不仅于此。作为一个剑桥人,怎么可以缺少一次往剑河上游荒野漫生两岸的那段撑船的体验?我在剑桥念书的时候,就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机会。在J、Z、M这三个当前的剑桥人面前,我一再的,像传奇那样的,叙述当年我和几个朋友沿河上溯撑往 Grantchester 的故事。于是,他们三个,加上从伦敦来的E、H和我,在某个星期天中午,开始我们的撑船探幽之旅。

六月的英格兰已经差不多算是入夏了,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三天前,天气预报说周末可能有雷雨,我们开始担心是不是能够成行。前一天,天气预报又说,星期六下雨,不过星期天大部分时间是多云,傍晚七点会有一场雨。我总是相信 BBC 的天气预报的,尤其24小时之内的颇准。据说,自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家 Cardano 以科学方法分析或然率之后,对于天气预报的准确度有很大的帮助。于是,我们决定照原定计划出发,如果可以的话,赶在七点之前回来。

船,还是用 St Edmund’s 的,那是少数学院中不需付费的船。我是 St Eds 的校友所以知道,而J是现在的学生所以可以登记借用。就是这艘 Edmund of Abingdon 号。12点半左右,我们来到船只停泊的 John’s,一行共六个人,由几个剑桥人准备好了饮料和食物,准备出发。

最有难度的,也是最戏剧性的,是在 Darwin 附近,剑河的中游与上游之间,有一个水坝,控制河水的流量。因为有水坝,上游和中游的水位,也就有高低之别。我们的船来到这里,必须要在一个装置金属滚筒的小斜坡,把船往上推,再将船卸到上游的河道。我们有五个书生(其中两个听说有常去 gym,一个有跑步,还有两个则不是很清楚,不过一点都不文弱就是了),加上一位看起来肯定可以助一臂之力的小姐,在 “one, two, three, push!” 地喊了几次之后,竟然就将船给推上去了。船推到岸上,正好就横挡在人行道中央,在我们喘一口气的时候,左右来往的行人和骑脚踏车的,都停下来,站在船的两边,很 English 的,很温和很有耐性的,等着我们把船继续推进河里。

从这一段剑河开始,河中撑行的船就不是很多,而沿河风光更是大异其趣。这是游客看到的风景,The Backs 北端连接 John’s 在剑河两岸校舍的 Bridge of Sighs, 完全就是中世纪修道院的情调:



把船推到上游的河道之后,人文与建筑越来越稀少,不久之后,两岸所见,尽是生长得茂密而杂乱的树丛与野草,而且,径自漫生到剑河的柔波里:



J、Z、H和我,轮流掌篙撑船,M和E则是最写意的船客。我们之中,有经验丰富的,有体力充沛的,也有努力尝试着掌握技巧的。每一个人都很享受着有一点阴霾,偶尔从云层中散落阳光的天气,欣赏着在剑桥市区完全不可想像的狂野与旺盛的生命力。

偶尔会看到一艘船,看看那种打扮与姿态,就像是在剑桥生活而非观光的人:



偶尔也会看到野草和人以外的,动物。像这样近距离看牛吃草,还有其中一头想要到河边喝水而差一点失足掉进河中的牛:



或者是在剑河的柔波中悠游的天鹅:



经过三个半小时的航程,我们终于来到 Grantchester 那个著名的茶室 The Orchard 附近。把船停靠在岸边,我们上岸就近坐在草地上野餐。E上回来 Grantchester 吃不到 scone,这回特地买了几个,外加 clotted cream 和果酱,和大家分享。



半个多钟头之后,天色开始变了,乌云飘来,不久就下起雨。这时是接近五点,呵,天气预报说雨会在七点才来的啊。我们在荒野的草地上,开始拿出伞,或者穿上雨衣,继续野餐。一阵子之后,看来雨越下越大,于是,我们就决定走到 The Orchard 去避雨。我心里想,总是这样的,如果不理会的话,大自然就会和我们卯上,雨将会下个不停。如果我们避开,天很快就会放晴。

果真如此啊。到了 The Orchard 的室内餐区不久,雨就停了。趁着天晴,赶快回航吧,免得那场预报中的七点的雨,来得更早。

来的时候,悠闲而缓慢地撑船,回的途中,额外使劲。可是,没有多久,又开始下起雨来,而且完全没有停歇的迹象。小小的船上,除了撑篙的那个站立在雨中,其他的人,都撑起了伞。不过,那几把伞,一把比一把还小,原本都不是准备用在风猛雨大的荒野中。

停下来避雨?好像有人提起。不过,在荒郊野外,何况还是在河中的船上,要到哪里去找避雨的所在啊。全船的人在小小的伞下努力地避雨,撑篙的人则努力地加快速度。剑河上的各种船只,好像都消失了,只有我们一艘,在忽大忽小的风雨中前行。

到达起点,差不多是七点半。归途只费了两个小时多一点。每一个人都湿透了,没有一个幸免。原本担心撑船的途中会掉进河里,结果没有出现这样的意外,不过,倒是得到一样的效果呢。

没有撑过船,怎么算到过剑桥?没有把船撑到剑河上游的 Grantchester,怎么算是剑桥人?没有在微风中启程,在暴雨中归来?喔,那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荣幸啊。

Wednesday, 26 May 2010

撑一枝长篙



最难忘的剑桥经验之一,是在剑河上撑篙行船,英文叫做 punting. 那是春夏之际,剑桥人在繁重的读书研究之余,最写意的活动了。Punting 的地点,最热闹的是 The Backs, 从 Magdalene Bridge 到 Darwin College 之间的那段剑河流域,沿河经过的都是各大富裕的学院所拥有的后院,故称 The Backs. 曾经庭院深深,不对外开放,现在只要游客愿意付几镑入门费,多数可以在指定的路线上行走参观,也可以走到后院,欣赏剑桥最宁静怡人的风景,以及剑河上缓缓航行的船只。

我的学院 St Edmund’s 拥有一艘船,免费让学院的学生借用。当年,朋友来访,天气不错的话,都会借用,在剑河上撑篙,我当然就当上船夫了。撑得几次,技术也熟练了,可以控制船行方向,速度也还算不太慢,不会像徐志摩那样横行。渐渐地,我的撑船,又成为朋友之间的另外一个传奇。

撑船的诀窍其实很简单。首先,把长长的篙举起,双手一松,让篙垂直落下水中。然后,抓住篙的尾端,用力往外推送。接着,将篙缓缓拉起,同时左右摆动,加以控制船行方向。如此这般操练几次,眼睛都不需要看着篙,或者船,可以悠闲地欣赏两岸具有历史感的建筑和迤逦的春光。

离开剑桥之后,曾经在2005年夏天回返一次,难免要趁机重温撑篙的愉悦。最近,终于再次重返剑桥,刚好几个朋友都在,又相约撑船去了。J 在剑桥三年,撑船的技术最娴熟。Z 虽然只有一年,前阵子说自己的技术像徐志摩,不过,撑起来船也航行得笔直。我们三人轮流撑船,P 乐得当乘客,欣赏风景,说笑一番。

St Edmund’s 的船停靠在 St John’s,差不多是这段剑河流域的最北边,靠近 Magdalene Bridge. 从这里开始,往南航行到 Darwin 再回返,来回一趟大概要一个半到两个小时。我们撑得开心了,说要往南一直撑到 Grantchester. 我曾经撑过一次,来回大概要四个小时。一个人撑的话会太累,现在有 J、Z 和我三个人,应该会很写意很愉快。

徐志摩说:“撑一枝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从前,我总是觉得奇怪,一般撑船的这段剑河,哪里有“青草更青处”?莫非当年的徐志摩,曾经将船撑到野草漫长,接近 Grantchester 的上游?也许真是如此。也许,读诗要读得 metaphorically, 而不是 literally.

Tuesday, 18 May 2010

Peacocks Tearoom

Ely 是剑桥以北不远的一个小镇,搭火车只要15分钟。在剑桥市区逛腻了的话,往往就是到南部的村子 Grantchester 的果园,在苹果树下喝茶。如果连 Grantchester 也腻了,那 Ely 就是一个不错的避世之地。我在剑桥的那几年,到过 Ely 好几次,除了那座全国著名的大教堂,河边有几家清静的茶室和酒庄。那天回剑桥一趟,第二天 J 说要到 Grantchester 喝下午茶,后来看天色阴阴的,好像要下雨,到 Grantchester 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而且走的是野外的乡间小路,雨来的话恐怕走避不及。后来,就决定到 Ely 了。



据说,Ely 的这家 Peacocks Tearoom 曾经被选为全英国最好的茶室。我从前没有来过,也没有听说过。这家茶室不在河边,而是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角落。老房子的外墙上长满了爬藤植物,春天的花,把门窗半掩。户外春光,室内茶香。里面会是怎样的一个光景?



里面的空间不很大,布置倒是很英格兰田园风格。几张铺上蕾丝桌布的圆檯,橡木家具,温馨色调的墙纸,还有,柜子里挂满各色各样的瓷杯瓷碟。走进这样的空间,很难错认不是英格兰的茶室。我想起剑桥的 Auntie’s Tearoom,那是我在剑桥的时候偶尔去的地方。前一天,也和朋友们到过那里。



打开茶单(不是菜单),两面满满的记载来自世界各地的五花八门的茶叶。仔细看看,竟然有72种之多。还好茶单上每一种茶叶都编号——茶室主人肯定预料到茶客会有的好奇,省得我们花时间计算了。



雅致的茶具。茶单上还说,给客人用的茶杯和茶碟,刻意不配成套。如果客人发现是一套的,可以要求更换。我不是很清楚,这是英格兰用茶的传统,还是对于传统的一种戏谑反叛。



英格兰的下午茶,很传统的是吃 scone. 涂抹的是 cornish clotted cream 和果酱。用 clotted cream 是英格兰西南部的传统吃法,别的地方,可能是用 whipped cream,剑桥的 Auntie’s Tearoom 就是用 whipped cream 的。问题来了:应该是先涂抹 cream,还是果酱?据说,不同地方的传统,有不同的做法。呵,传统。我好像还没有在一篇短文里,谈过那么多“传统”呢。

Sunday, 16 May 2010

剑桥



离开剑桥,是在1999年的冬天。三年多一个半月,就这样,虽然很庸俗,还真像徐志摩所说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那三年,是最幸福的岁月,也有最伤痛的日子。回想起来,总是比较多美好的记忆。2005年的夏天,曾经回去一次。今年五月,再次造访。S几次提起,都说剑桥有了不少改变。他几乎每年都回剑桥的,是比较诚实的剑桥变迁的见证人。我每隔五年回去一次,却都是找回记忆中的路线。剑桥好像没有多大改变,就像 Rupert Brooke 的诗中所说的 Grantchester 一样。

每次回去,活动的范围并不是以市中心的 market square 为中心,而是以它为南部的起点。往北走,经过三一学院,Heffers 书店,圣约翰学院,然后,沿着 Magdelene Road 再往北走,经过 Honey Hill, Mount Pleasant, 最后一站,是我生活了三年的圣艾德门学院。今年回来,不同的是,当年的同学P现在是学院的 fellow, 而好友J是这里的研究生。他们很殷勤的以主人的身份,接待我这个校友,还特地请我到学院的 Guest Night, 那种需要穿上黑袍,在烛光中的饭堂里进行的晚餐。

除了主人P和J, 当晚出席的还有我的老师S, 以及我从前的学生Z. S曾经是P和我的导师,现在也是J的导师。Z曾经是我的学生,现在也是P的学生。呵呵,多么错纵复杂的关系,可以说是三代同堂。我当年的黑袍,现在是由Z继承了。他特地带来,让我这个校友穿上。饭堂里,还看到几个当年就已经在学院的 fellow. 我想他们应该都不认得我了。不过,能够看到他们,还是很高兴的。

我好像回到在圣艾德门学院做学生的日子,真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Wednesday, 4 November 2009

不会改变的剑桥



收到ZC寄来的明信片。他刚到剑桥,是三一学院的学生。这是三一学院通往大学图书馆的后门,那条笼罩在迷蒙烟雾中的小路,就叫做 The Avenue. 他说,S将我当年穿的黑袍给了他,他将穿着出席入学晚宴。那是13年前的往事了啊。我初抵剑桥,黑袍也是买二手的。在我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穿过,行礼如仪的随着院长走进饭堂。一列穿着黑袍的学者与学子。恐怕800年来都是如此行礼如仪。三一的这道后门,当年我也是常常穿过,虽然我不是三一的学生。那种烟雾迷蒙的氛围,完全没有改变。这张照片,也许是很多年前拍摄的,也许是今年刚刚拍摄的。完全没有不同。我走过, S走过,现在ZC走着。前前后后有多少人啊,走过的是完全相同的这道门。



如果有朋友到剑桥,天气好的话,几乎都会带他们到这个地方,离开剑桥市不远的 Grantchester. 那里有一个果园,可以在苹果树下喝茶。XL去年到剑桥读硕士,我叮嘱她一定要到这个小村庄的果园。这是她刚刚寄来的明信片。Grantchester 也是一个一百多年来都没有改变的地方。有改变的话,大概是苹果树长大了,或者老了。想来XL是很享受剑桥的生活,她刚刚在夏天毕业了。她应该也很想念这一年的剑桥。

今年是剑桥建校800周年纪念,可惜我没有机会在这个时候重返旧地。ZC和XL都刚好碰上了呢。明年吧,明年我肯定会来的。没有碰上800年也没有关系。再过800年,我想,剑桥还是有些地方是不会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