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8 February 2012

我踩着陈之藩在剑桥留下的足迹

念台大的时候,我的偶像之一,是陈之藩。我们那一代的大学生,说起陈之藩的散文,几乎无人不晓。原因之一,可能是他的散文曾经被编入中学课本,由此而被典律化。那个狼吞虎咽地读书的年代,每一个星期读完三、四本书。开始读陈之藩的散文,将当时市面上可以买得到的《旅美小简》、《在春风里》、《剑河倒影》、《一星如月》都买齐了,然后一本接一本,一口气读完。四本散文集,分别都只有一百来页。陈之藩的文笔流畅清新,所写之人事也引人入胜,往往翻到最后一页,感到意犹未尽。

十年之后,我行李箱里带着《剑河倒影》,来到剑桥。如果没有读过陈之藩,我应该还是会因为徐志摩而来到剑桥。陈之藩的文字里,没有徐志摩的潇洒浪荡,却有着科学的智慧与人文的沉淀。那是一种似乎只有在历史上才看得到的结合,一种文艺复兴人的精神。我在剑桥的百年书室里,重新翻读《剑河倒影》,寻找文字与现实的印证。突然之间,我兴奋起来,重读文字才发现原来陈之藩当年生活的学院,正是我所属的圣艾德门学院。后来,我在一篇散文里,记录了这个发现。

后来,听说陈之藩和童元方之间的忘年之恋。两人婚后都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在依山而建的校园里散步,“从她的山上到我的山下,又从我的山下,散步到大学火车站”(《散步》,2003年)。陈童之恋,听说涉及婚外情。那又怎样呢?这种事情牵涉太过复杂,作为外人怎样去理解判断?作为读者,又有什么资格去评论?我只是一个读者,当年的大学生,受到陈之藩的文字感召,后来沿着作者的足迹在剑桥古城踩踏一遍的读者。

星期天下午,我在香港机场准备登机,接到 H 的简讯,说陈之藩去世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星期六去世,在香港沙田的威尔斯医院。那两天,我在香港,住的酒店正是在沙田,隔着一条河,就是威尔斯医院了。陈之藩去世的时候,我竟然那么靠近。

我从来没有机会认识陈之藩,童元方倒是在中文大学见过一次面。那也没什么,偶像就是那么远远的想象,通过他的文字世界,在我的心目中建构一个形象,也就够了。这个偶像,还在我的生命中,引导我到过剑桥,在他可能住过的宿舍房里,我可能坐过他几十年前在某张椅子上留下的余温,那也就很够了。

Sunday 12 February 2012

《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你懂吗?

看一个几乎没有情节、人物、冲突的戏,让人不知所措,那是因为观众往往带着习惯性的期待去看戏。这也难怪,平常看到的戏,不都是在某个程度上,借用许多剧场的惯性手段,让观众能够比较容易接收讯息吗?《百年之孤寂10.0——文化大革命》没有这些让观众感到舒适的表达方式,反而是通过许多意料不到的符号,组织成一个让观众有一个不得不让神经紧绷、意识清晰的看戏经验。

你懂这个戏吗?什么是“懂”?那也许是这个戏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与你向来的对于某种现实的认知有所契合。那是一种对于你的既定的世界观的抚慰,让你已经存在的观念进行强化,让你再次确认自己懂得这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真是你能够自以为是的“懂得”的吗?懂得,往往只是一种傲慢的态度与偏颇的认知。有谁能够说他懂得这个世界啊。

每一次看荣念曾的戏,都要带着一种谦卑的态度。他的戏往往提供一个(或几个)你平时没有想到的角度,来视察你以为熟悉的对象。原来可以这样看文化大革命啊。原来可以这样看当下的现实啊。原来可以这样看昆剧啊。原来可以这样看剧场啊。如果是这样看荣念曾的戏,你会发现,原来还有许多角度,是在他的剧场以外,等待你自己去发现。

我从来没有在看一个戏的时候那么激动过。那是因为我在看戏的过程中,戏里的种种符号,让我想到许多戏外的现实。这个戏已经不是一个戏了,而是一个触媒,引发我对于现实的思考与重新感受。我的意识其实是飘游于剧场以外,那些平日所见的现实,那些长期累积的历史知识,那些人生的态度,那些情事与人物,突然之间涌进了剧场里的我的意识之中,而且有着与平时不同的面貌,陌生的面对着我。

我不懂。我发现平时以为懂得的东西,变得不懂了。

Wednesday 1 February 2012

精彩而近乎完美的经典再现:《谁怕吴尔芙》

去年底听说谢燊杰要在华艺节导演《谁怕吴尔芙》的时候,心里实在是有所存疑的。许多问题一涌而上:经典剧作的呈现对当下的观众有什么意义?要尽量保留经典原貌还是需要改编?新加坡华语剧场的演出团队是否能够处理得了经典?美国剧作家Edward Albee创作于六〇年代初的英语原著,翻译为华语之后,文化与历史脉络是否能够有效传达?创作团队是否要转移脉络而将美国经典进行在地化的改写?他们要怎样面对与处理这个同时具有写实风格与荒谬精神的经典?

带着种种疑问,去看《谁怕吴尔芙》。两个小时之后,我被说服了。谢燊杰和他的团队,为观众呈现精彩的经典,也解答了我心中的许多疑问。

演员还没有上场,王志伟的舞台设计就先声夺人。完全写实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照顾到。在新加坡的剧场里,很少看到这么讲究的写实呈现。从前看过的一些写实剧,有时候还是让我在看演出的时候,觉得那明明就是制作不是太精致的道具。我仔细的浏览每一面墙,每一张挂在墙上的画作,每一个酒瓶和酒杯,每一扇门窗。当演员用力关上大门时,我特别留意布景板做成的墙壁有没有晃动。没有。很好。舞台上制造了完美的幻觉。

刘诗璇、黄家强、王德亮、刘俊葳,新加坡华语剧场的资深实力派演员。演出过程中偶尔会出现一些忘词等的瑕疵,那是难以避免的,也是现场的,没有NG没有retake的剧场演出的特质。他们创造了具有生命的戏剧角色,展示了具有说服力的斯坦尼表演体系的演绎。四位演员我都认识,这样的背景让我有时候产生“破除幻觉”的效果,不过,那是我的问题了。大多数的时候,我完全相信,他们就是活生生的Martha, George, Honey, Nick. 《谁怕吴尔芙》让这几个演员有了展现他们实力的平台。

最让我惊喜的,是剧本的翻译。演出节目表中没有注明翻译者,我问了才知道,是导演谢燊杰翻译的。要将一个无论空间或时间上都有距离的剧本,从英文翻译成华文,又是在一个中国/台湾/香港以外的华文社会演出,那是巨大的挑战,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燊杰的翻译,对我来说,已经尽力做到照顾到所有可能出现的语言与文化翻译的问题。演员叙述出来的台词,虽然是有一点因为翻译而难以避免会产生的生涩,不过,却不是文学读本的语言,是舞台演出的语言。这是翻译者很有意识的做到的效果。整体而言,自然流畅,有节奏感,忠于原著的精神,不会成为舞台行动的阻碍反而有助推进。有敏锐的语感,有丰富的舞台经验,有深刻的文化了解,都是《谁怕吴尔芙》翻译成功的要素。

这里只是写一些我看了戏之后的感想,而不是演出评论。还有一些重要的问题没有讨论,譬如说,在当下的社会文化脉络中再现经典有什么意义?创作者和观众要如何面对经典?这个戏再现了什么存在的课题,以及如何再现这些课题?因为这是我上课要学生做报告的戏,而有些学生可能会看到这个部落格,所以我就不多说了。呵呵。

谢谢燊杰和整个创作与制作团队,为观众呈现了这么一个精彩而近乎完美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