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17 February 2008

面对经典

《联合早报》2008年2月17日

每逢农历新年,最叫人期待的就是由滨海艺术中心主办的“华艺节”。今年的一系列精彩戏剧节目中,我最想看的是香港导演林奕华的现代都会版《水浒传》。一方面是林奕华创作剧场已经超过20年,终于等到他把作品带来新加坡。另一方面,林奕华的剧场千变万化,总是在挑战观众的感觉与观念,这是我特别想要亲身体验的。

我在这里不谈《水浒传》的演出,只是想从上个星期在讲座中林奕华所说的一些话谈起。

林奕华说,他这次排了这个现代都会版的《水浒传》,不过,他至今没有读过古典小说《水浒传》。他已经另外排了《西游记》,接下来要排《三国演义》,而这些小说他也都没有读过。讲座现场有人问他,没有读过原著,如何进行诠释。

这个问题中,提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概念:诠释。诠释涉及两方,诠释的人与被诠释的对象;从一个比较简单的层面来说,也就是读者和文本。诠释这个活动的进行,是某个读者以某个文本为对象,尝试读出文本的意义。在西方文化传统中,诠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最原始的“诠释”,是指宗教师对于《圣经》文字意义的阐发与解释。历史上各家各派的宗教师,都宣称自己对于《圣经》的诠释,是最忠于文本的,也因此是最接近神的意旨。这个文本不是普通的文本,而是其中藏有某种真理。

当“诠释”这个概念被延伸使用到以一般文学文本(甚至是生活中的各种非文字的文本)为对象的解读时,进行诠释活动的人,在态度上,仍然像那些宗教师一般,认为文本像是一个盖起来的盒子,而他们的任务是将盖子打开,让人们可以看到里头所藏的宝物。那个宝物,始终藏在盒子里。没有被人通过诠释行为加以发现的话,宝物仍然会原原本本的藏在里头,等待有一天,有人把宝物发掘出来。

对待各种被经典化的文本,无论是文学的,还是历史的、文化的、社会的、政治的,当人们以“诠释”作为一种近乎宗教情操的态度来对待时,这些经典文本,就像是宗教的经典一样,被被赋予一种神圣的性质,也被认为有某种真理存在于其中。这个真理,正是创作者的意图,是文本唯一的意义,是不可挑战的。因此,成为经典的文本,是不可以亵渎的,是不可以被扭曲的,是不可以被胡搞的。经典唯一的意义,就是像一个盖子没有打开的盒子一样,等待有人来发现其中的宝物。

因此,当林奕华说他排了深受欢迎的现代都会版《水浒传》,而从来没有读过古典小说《水浒传》的时候,有人会觉得疑惑甚至不满: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经典呢?那真是不够尊重也不够诚恳啊!没有读过经典原著,怎么进行诠释呢?

问题是,面对所谓经典时,“诠释”并不是唯一的态度。在这个情况里,林奕华和《水浒传》的关系是非关诠释。如果不认为经典必定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话,那么,经典(或者经典的某一个部分)也就可以被重新创造,甚至可以被玩弄、挪用、颠覆、解构。这时,经典不再是人们传统上所认知的那个深藏着某种真理的对象,而就像任何一个文本一样,从一个神圣的位置上退下来,成为一个平凡的东西。

林奕华的《水浒传》,不是施耐庵的《水浒传》,也不是后者的改编或重新创造。面对经典时,林奕华不是学生,不是读者,更不是评论者。他只不过刚好看到《水浒传》这个名字,借用这个名字和一些流传的故事,叙述他自己的故事。

看完《水浒传》的那个晚上,走出滨海艺术中心,对面的“春到河畔”活动现场人山人海,热闹非常。哦,那些人正在把文化传统当作神一样来消费呢——他们不是在膜拜,而是在消费。我心里萦绕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在人们的心目中,究竟是消费传统比较罪恶,还是颠覆传统比较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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