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12 August 2007

用自己的方式认识过去

《联合早报》 2007年8月12日

第一时间看了陈子谦的新作《881》。电影叙述的是一对执著于歌唱的年轻女子“木瓜姐妹”,她们的歌台奋斗和个人命运。陈子谦这次将关注重点放在“七月歌台”,一个生命力坚韧而且非常活跃的,可是却又向来少被文化界和知识界重视的文化现象。如果说《15》是关于抽离过去、隔绝未来的当下,《4:30》是对于未来时态的情感联系的想象,那么,《881》则是回到过去,用丰富的想象力和创意建构一种对于传统的认知和感受。

我原本早在两个星期前就有机会看《881》的预映,可是,那晚已经订了票看陈彬彬的《备忘录》。这部纪录片也是关于过去,说的是历史的记录者与历史的受害者。片中一个老人,曾经拍了大量早年新加坡乡村生活的胶卷,却无法记得那些影像的具体语境。一个英籍老妇,曾经用相机拍下许多已经消失的建筑物的照片,如今却孤独地卧病在床,老妇和她的照片主题,都被社会遗忘。还有韩山元,激动地说起50年代学生运动被扭曲的往事,却表示就算他说了,现在的年轻人也无法理解。

陈子谦和陈彬彬用他们的影片,表述和记录一些被社会主流所遗忘或忽视的过去。这些都是我们在历史教科书和学校课程中,或任何主流媒体和宣传性质的材料中所无法看到的,可是,却又那么深刻的组成我们社会的过去和现在的内容。

如果不是他们的影片,也许多数的新加坡人无法想象,在这个我们共同的空间里,曾经有过这些人事物的存在。人们现在所看到和记得的,是乌节路的消费活动,是虚构的鱼尾狮神话,是刺激物质欲念的股市和房市,是贯彻怕输精神的建国史。对于那些无法纳入这些主流意识形态的东西,人们都很自然的将它们排除在关注范围之外。

《881》里的姐姐学业成绩优秀,是名校的毕业生,却不愿意踏上主流社会所认可的成功之路,而选择了歌台这个民间底层的生活空间。她的母亲因此把她赶出家门,始终不能够原谅女儿的选择。这个隐喻其实并不新鲜,每一个时代都有这种反抗主流的力量。只是,反抗成功的就成为正统的历史,成为另一波的主流意识形态;失败的,就被人们遗弃和遗忘。

就像《备忘录》里那个英籍老妇。她躺在病床上,眼睛看不见了,手脚也不大能够活动。她说:“我唯一感到遗憾的事,是当我还有机会的时候,没有离开新加坡回到英国。新加坡不是一个让人能够老死的地方。”无论是她年轻时候的追求,或者她年迈时候的存在,在这个社会里,都没有一席之地。可是,难道她早一点就不能够领悟到这个道理吗?

陈子谦和陈彬彬,就没有这种领悟。其实,还有很多人,譬如说,为安柏路23号别墅和布莱德路的青龙木请命的人,为陈平和方壮壁出书写传的人,研究地方戏曲和宗乡会馆的人,他们都没有这种领悟。不过,当他们像那个英籍老妇那样垂垂老矣,是不是心中会有那个“唯一感到遗憾的事”?

《881》和《备忘录》上映的此刻,正是新加坡举国欢庆8月国庆之时,这两部电影,在那铺天盖地的宣传主流意识形态的热潮之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甚至闪烁着嘲讽的暗光。因为《881》的提醒,我也想起了在这个热闹的月份,其实还有另外一批为数众多的人,正在庆祝另外一个和国家没有关系的节日——中元节。

国庆日是由各个政府部门动员最庞大的资源,由上而下,冀望带领民众建构一个共同的国家认同。根据官方制定的蓝图,民众被动地将自己放置在蓝图中的一个适当位置。反观中元节,则是传统上民间自动自发形成的一种集体活动,不需要任何宣传机器的推动而能够持续散发活力,甚至连主流社会也想要从他们的活动中分得经济利益。

只是,时间上差不多重叠的国庆日和中元节,却又那么干脆利落地将新加坡的两个几乎隔绝的空间划分得泾渭分明。我不禁怀疑,若干年后,如果中元节的经济价值消失了,人们是不是还会记得这个曾经庞大的社会空间?还是得等待像陈彬彬这样的导演,把它像文物一样,带着平淡而无法掩藏哀伤的情绪,向少数关心非主流叙述的观众展示?如果还有这样的观众的话。

2 comments:

pj said...

曾经,自己也是那群无法理解的年轻人之一。

昨天去看了《备忘录》,觉得这部纪录片,有好多部分让我非常感动。也开始思考历史/记忆/面对(或者接受)历史的勇气。

柯思仁 said...

不是你的问题。多数时候,是我们面对历史和过往的权利被剥夺了。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必须有更高的自觉和勇气,以自己的方式来进行这项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