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亮起 ◎ 柯思仁
来到北海道俱知安的旅馆,柜台前接待我们的职员,西装笔挺,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想来他就是M先生了。他温和礼貌的态度,就和我印象中的日本人一样,而他标准得体的英语,却又显得那么特殊。
离开新加坡前的几天,接到M先生从北海道打过来的越洋电话,确认我的订房安排。例行公事般地说明日期与抵达方式等各种细节之后,他突然说:“我曾经住在武吉XX,也算是你的邻居了。”他大概正看着我早前订房时填写的个人资料。一问之下,原来他曾经在新加坡工作近十年,两年前才回去日本。放下电话之前,M先生说:“等你来到北海道,我可以练习我的Singlish了。祝你有个愉快的旅途。”
见到他的时候,M先生始终挺直站立,表情严肃,偶尔微微鞠躬,多礼之余显得颇为拘谨。他的英语说得很清楚,句型完整而腔调偏向英式。几句之后,我故意把英语腔调转成Singlish,只见他呵呵笑了几声,有点尴尬的表情,依旧彬彬有礼地说着他的英式英语。除了交代旅馆的各种服务,他也没有多说其他的事。也许是他的专业训练,也许是他的腼腆性格,也许是他的Singlish真的已经生疏,我也就没有逗他说了。
北海道许多接待国际旅客的地方,都有客服人员能够说相当不错的英语。这家旅馆位于北海道二世古的主要滑雪场附近,出入的不少是世界各地前来的滑雪爱好者,旅馆大厅和走道常常看到摆放着各式各样滑雪用具。外头是白皑皑以公尺计算的厚雪,里头是欧式装潢加上随处可以听到的英语。有一种空间错置的感觉,不清楚是十九世纪历史铸刻的印记,还是二十一世纪环球交流遗留的痕迹。
旅馆位于山丘上,四周没有人烟,白雪覆盖的山路,开车去到最靠近的市镇也要十来分钟。严冬盛雪的季节,我们不去滑雪,没有安排交通,哪里也去不了,就在方圆二十公尺之内走动,无所事事地赏雪看山。那是一种惬意的困顿,远离纷纷扰扰的世俗尘嚣,置身于似乎很有特色又没有明确属性的空间。
这时一辆车子驶过来,停下后走出来的是K女士,热情地前来打招呼。前一晚吃饭时,整个餐馆里英语说得最流利的就是K女士了。我们这一桌都是她在服务,每上一道菜肴就为我们解释用料和烹煮的方式。她的英语说得跟M先生一样好,要不是精致的日式料理和香醇的道产清酒摆在眼前,我们几乎忘了身在何处。K女士和M先生不同的一点是,她没有提起会说Singlish呢。
K女士和我们就在雪山环绕的旅馆后院聊了起来。我感谢她以流利的英语让我们有宾至如归的感受。她说:“噢,不,我的英语说得一点都不好。我倒宁可说法语呢。”一问之下,原来她曾经在巴黎住了二十年,法语是她的第二母语,而英语是后来为了工作才学的。她问我有没有去过巴黎,我说去过好几次了,也是因为研究工作的关系。然后我们就在俱知安的冰寒雪地里,兴奋地聊起巴黎的繁华绮丽。
离开俱知安的那天,仍然是M先生为我们安排行程。看起来他似乎很努力控制自己不要一不小心Singlish脱口而出,而我每次和他说话总是无法避免想像他说Singlish的模样,就像我想像K女士是巴黎左岸说法语的女士。原本慢慢能够使用的几个日语单字和短句,以及书写汉字尝试沟通的方式,在这里完全用不上了。
从旅馆出发前往火车站的车子,在白雪皑皑的俱知安山区,行经山路两旁是比车子还高的积雪,所有山脉植物人文景观都被阻隔在视线以外。究竟身在日本的北海道还是欧洲的阿尔卑斯,切断周遭脉络的连接,也就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是了,还有那家旅馆的名字,竟然也不是日文,而是指向德国的一条河川。那个德文符号召唤着另一个遥远境界的想像,增添几许身躯与心灵的漂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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