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亮起 ◎ 柯思仁
郭宝崑曾经写过一篇英文的文章,题目是《断根与搜寻》。他认为,以经济发展为主轴的新加坡,创造了繁荣富裕稳定的社会,却也造成新加坡人与文化根源的普遍性断裂。面对这种断根的危机,剧场作为一种艺术媒介,通过各种方式进行思考与搜寻,尝试为人的存在意义找到某种依据。
他把当代剧场分为六种。第一种是统治的剧场,由权力掌握者制作,借用各种展演手段达到政治宣传与建构国民意识的目的。第二种是消费的剧场,经济富裕之后,新兴中产阶级以财力堆砌自信与地位,追求国际时尚与艺术。第三种是记忆的剧场,早期移民从家乡带来,使他们与家乡和传统文化有所联系。第四种是再造的剧场,没有历史包袱的新一代,从传统文化中自由截取语言与意象片段,创造出叛逆而有创意的多元文化剧场。第五种是动员的剧场,具有强烈社会与政治意识,既参与改造运动,也试图提高人们的社会意识,并创造理想的社会。第六种是超越的剧场,打破种族、文化、语言的藩篱,关注的是当下超越族群的共同议题。
最近再次翻出这篇文章,仔细阅读。文章发表于九〇年代中,回应的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现实与问题,现在读起来倒还是非常贴切与深刻。二十年了,经济导向和文化断层的情况依旧存在,而剧场仍然在寻寻觅觅。
同一个时期,郭宝崑也在他创办的电力站艺术之家推出以记忆为主题的系列活动,让艺术创造者与观众共同经历记忆赋予感受与思考力量的过程。他在九〇年代编导的《〇〇〇幺》是几个演员分别挖掘自己的过去,展示个人记忆的潜在力量;《芽笼人上网》叙述芽笼纷繁多元的过往和现实,呈现社会与地方记忆的创伤,《郑和的后代》以表面的风光威武与隐藏的阉割戕害为隐喻,挖掘历史记忆的反讽。
记忆竟然是那么丰富,让人与内在的自我和以为早被埋没的过往,得以衔接,并重新产生意义。记忆也是一面镜子,让人从历史的漩涡中,看到当下的荒谬与无奈。
二十年来,新一代的剧场倒也创造出不少和记忆有关的作品。TOY肥料厂的《剃头刀》演的是福建戏的起落,十指帮的《掌中》演的是掌中戏的兴衰,两出戏既表现个人生命的哀歌,也隐喻传统艺术从生活场域中退位,从记忆中淡出的伤感。戏剧盒的《她的故事》和《安乐》,以主流论述中被淹没的另类历史事件为再现与反思的对象,重新认识历史,整理记忆。实践剧场的《天门决》则以武侠剧的形式作为寓言手法,从当下的位置再次视察历史的伤痛。
中青世代的剧场工作者,就像当年郭宝崑所阐述的那样,以记忆为对象,或者以记忆为手段,从不同的面向追溯历史,反思当下。这些都是记忆的剧场,也是再造的剧场,超越的剧场,寄托着搜索的冀望,洋溢着理想的光芒。
众多剧作当中,我最常反复阅读也一再咀嚼的,是郭宝崑的《灵戏》。《灵戏》以太平洋战争的日本为隐含背景,戏里的几个老百姓,在战争中做出不同的个人牺牲,却被灌输这种牺牲是为了更伟大的集体,因而牺牲是有价值的。集体意识通过教育和媒体进行广泛深入的宣传,并内化为个人的记忆。这个铺天盖地的过程,将集体意识合理化、高尚化,而个人在集体意识的召唤之下,已经无法反思,更不必说反抗。
《灵戏》让人深刻体会到的震撼,是当记忆被操纵形塑成某种集体意识,让人深信不疑,无论理性或感性,都丧失批判回应的能耐,只能够被动的接受,并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精神。这其实也是一种剧场,动员一切社会资源与心理资源来创造的超级剧场。它是郭宝崑所描述的六种剧场的集大成者,以记忆为素材,以再造为手段,以消费为形式,以超越为召唤,以动员为过程,最后,以统治为结局。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