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4 March 2015

稻禾与土地

《联合早报》2015年3月14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先是粼粼闪烁的清莹春水,继而漫山遍地的丰盈绿意,再有饱满摇曳的金黄稻穗,然后猛烈狂野的熊熊火光,终归平静安和的辽阔大地。舞台后方白幕上覆盖的影像不断切换风景,每一幅皆是台东池上的山水稻田,林怀民温柔敦厚的语言中所叙述的那个美丽原乡。林怀民说他很有意识在处理舞作《稻禾》中影像与舞蹈的平衡,我的注意力几乎都胶着在池上随着季节交替的震撼之间,舞者仍然不可避免成为天地的注脚。

艺术家的灵感来自哪里?艺术家怎样编织与整理他的思绪?作品如何与艺术家的关注对象进行互动?观众如何以自身经历和生命省思来感受作品?这些问题总是在观看演出时会闪现,尤其是面对林怀民的舞蹈,尤其是三十年来断断续续见证林怀民的转变历程,这个被誉为和巴兰钦、佛塞、贝嘉、格兰姆、康宁汉、鲍许等人齐名的台湾舞蹈家。

认识林怀民的创作生命的观众,轻易辨认四十年来在他的作品中三次出现稻米的意象。他在节目单里的文章也开宗明义有所阐述。三个演出我都看了。三个不同时代,三个不同城市:八〇年代中在台北看《薪传》,九〇年代末在伦敦看《流浪者之歌》,而今在新加坡看《稻禾》。我的三个生命阶段,回应林怀民的三个时期作品。看舞蹈,倒像是回过头来视察自己。三十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历程,怎样的变迁更易。

《薪传》是唐山过台湾的故事,记忆的原点在遥远的唐山,数百年历史在当下的位置也只能够通过虚构和感性来传达。由始至终强烈召唤的是唐山符号,而插秧那场也似乎无法分辨究竟是身在何处。《流浪者之歌》将真实的米粒堆放在舞台上,没有具体的社会历史脉络,散发的是宗教性的风格与意境,仿佛意欲摆脱世俗牵绊而追寻某种普世价值。

这次的《稻禾》,一切都变得实实在在。张皓然的摄影,以纪录片的写实方式交待一个真实的所在,台东池上,看起来抽离,而其实动情。林怀民说池上田地里没有电线杆,因为曾经有过村民的抗争运动,迫使电力公司铺设地下电缆,地面上的自然美景得以保存。地方、人、行动、事件,尽管只是舞作的背景,倒是如影像一般历历在目,这个时代的,和编舞家、舞者、台湾观众直接相关的现实。《稻禾》选定在池上的田地举行预演,以池上的村民为基本观众,置身于天地之间,更是突出这种作品与创作意念源头之间休戚与共的生命感。

所谓生命,反而是一个抽象概念了。人的生命历程,即是从出生、成长、追求、交欢、生育、死亡,到再次开始循环的重生。这样的生命叙事,充满戏剧性的讲述方式,似乎放诸四海皆准,而完整的过程或某个片段,在《薪传》和《流浪者之歌》里都曾经出现。《稻禾》中的人生,在背景投射的影像前发生,或者在洒落舞台地面的幻灯光影里进行。人因而有了脉络,也就是池上的广邈山水和丰裕田地。人和池上,都有生命,而这两个生命互相交织,互为隐喻。意义因此而生,也因此而繁复。

《稻禾》里由舞者再现的人生,仅有形影而没有声音。很多时候,当舞者在舞台空间里移动,完全的寂静像沉睡的大地或不受干扰的山水。间中出现的音乐,无论是客家歌谣或梁春美的鼓乐,贝里尼的歌剧或马勒的交响曲,不同时空位置的文明,交错回响在池上的天地之间,也造就了池上作为一个现代环球脉络中的地方,而不是一个没有坐标的想象。

池上不是唐山,也不是心灵的原乡。唐山和原乡好像可以作为一种归属,即使不免还得通过虚构,让人理解和感受。那个虚构的创作者,仿佛是上帝,观众即成众信徒了。池上倒是真切确实的所在,可以踩踏游荡,可以目睹参与。正因为如此,面对池上的人,知道谦卑的意义,也必然懂得尊重土地的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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