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8 February 2015

剧场惊奇

《联合早报》2015年2月28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每年农历新年,最为期待的是过年之后的惊奇体验。十几年来,滨海艺术中心配合新年主办的华艺节,总是会为新加坡观众带来几个华人世界的剧场作品,有的精彩,有的普通,有的看完之后想要尽快从记忆中抹去。那些至今念念不忘的,如陈士争的全本昆剧《牡丹亭》、赖声川的歌仔戏版《暗恋桃花源》、林奕华的角色扮演游戏版《水浒传》、荣念曾的中西文化交流版《荒山泪》等等,看戏的当下,必定是经历此起彼伏的惊奇,像是坐过山车一般,不仅心跳加速,期待一次又一次的高潮,还从不同角度看到绚丽的风景。

这些年来,看过的剧场演出已经无法计算。不同城市、不同舞台、不同语言、不同类型,戏剧点缀我的生命成长,以兴趣作为起点,遂成为我的生活,再成为我的工作。最初看戏是一种直接的感觉,喜欢或者不喜欢,也许理不清头绪也说不出理由。看戏经验逐渐累积之后,可以说出喜欢的是什么,不喜欢是为了什么,做一个有想法的观众。然后,以戏剧作为教学与研究对象,每一个元素必须能够进行拆解分析,重新组织说出一番道理,还必须让人信服接受。

刚刚开始看戏,惊奇时常发生。每一次坐在观众席中,等待舞台上出现从来没有看过的场景和说故事的方式。看的戏多了之后,要有惊奇之感已经没有那么容易。我不喜欢重复以熟悉观感来印证自己的审美,总是期待剧场不断颠覆我的经验。惊奇即是创意的展现,尤其是那种应接不暇而无法立即消化的惊奇,更是可遇不可求的圣品。意料之中的演出,即使再成熟精致,也让人感到倦怠困乏。

好不容易在今年的华艺节盼到一个惊奇层出不穷的剧场,再次感受那种多年未有的兴奋与幸福。林奕华的《红楼梦》,一个很好看,因为很难看的杰作。“难看”的意思是“不容易看”。不容易看,是因为从舞台上的灯光亮起,目不暇给的剧场元素在眼前交织铺展,没有一刻不让人无法预料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尤其是对熟读原著的观众来说更是如此。我根本招架不住,来不及去吸收整理,先不去分析林奕华如何解构曹雪芹的小说,而只是让一个接一个的惊奇向我迎面而来。

林奕华深谙讲故事的独特技巧,也娴熟于扮演的丰富形式。《红楼梦》里十四个戏剧科班出身的演员,将戏剧张力盈满整个剧场空间。两个女演员从现代人观点呈现被映照的现代处境,就像一面亙古常在的风月宝鉴。一众男演员西装笔挺,以说书人的身份游走于多个三百年前创造出来的角色之间,时男时女,各种身份,叙述的是原著里的文字,指涉的是观众切身的现实。

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场戏,是一个男演员(时一修)不断进出角色,扮演贾瑞和凤姐,却又改写原著,将角色对调成贾瑞设局惩治凤姐。凤姐是那个时代少有的女强人,无论男女,不也很可能见色起淫,即使位高权重也落得尿粪浇落一身的下场?

另一场是一个男演员(莫子仪)分别扮演宝玉和黛玉,虽说两人年纪还小,倒也躲在被窝里闲扯调情。既是同一个演员扮演两个人物,暗示的难道是自我沉溺的性幻想?这个过程中还不时出现那个现代人物贾太太,以投射方式成为黛玉的延伸。男演员的幻想还是贾太太的幻想,也都是风月宝鉴的正反两面,转过来又转过去。

《红楼梦》是罗兰·巴特所推崇的“可写的文本”,不服从于既有的类型或观念,通过反叛、谐拟、颠覆等方式,对各种既定的写作与思维模式进行挑战。具有这种特质的剧场,往往创意无限,不断放送惊奇,让观众无法被动慵懒地坐在位子上。观众难以采用现成的解码方式来进行解读,而必须参与其中,也在扮演作者的角色。

对于像我这样的观众来说,能够带来惊奇的剧场,也能够带来参与创作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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