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4 February 2015

教育观众与研究观众

《伪君子》演后交流会。(九年剧场提供照片)

《联合早报》2015年2月14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九年剧场的《伪君子》演出结束,演员在观众热烈掌声中谢幕。导演谢燊杰请观众留下来,参加接着举行的演后交流会。我多少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个项目。这些年来看戏的经验,告诉我演后交流会几乎是常态,尤其是本地剧团的演出。

记忆中,郭宝崑特别喜欢这种交流会。我自八〇年代进剧场看戏以来,也许是从看郭先生的戏开始培养的习惯,往往也很愿意在谢幕后留下,倒不是期待导演或演员的说明,而比较想听听观众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问题。那个时代,尤其是实验性戏剧越来越普遍的九〇年代,第一个站起来的观众,常常会问:“这一场戏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一场戏又要表现什么?”

郭先生说,演后对谈的目的,是和观众交流,也有教育的目的。他总是温和微笑地问观众的想法,引导观众去思考和表达。他一般不会直接告诉观众他的戏究竟要说什么。当时我想,引导而不直接给予答案,是一种高明的教育方式。不过,他也有直接传播知识的时候。譬如说,当他在演出观众比较不熟悉的戏剧类型时,会在节目单上详细撰文介绍,布莱希特和格罗托夫斯基,都是这样让新加坡观众认识的。

长期以来透过镜框舞台看写实戏剧的观众,当他们的习惯受到挑战,往往会感到不自在,甚至愤怒。当年的《傻姑娘与怪老树》和《寻找小猫的妈妈》等等,爆炸力威猛,至今想起仍余悸犹存。观众心里有许多疑问,也许还糅杂焦虑与彷徨。演后交流会不一定会,或者几乎不会,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倒也不失为一个释放的平台。郭先生当然知道这种情况发生的必然性。他在温和微笑之间,让这些情绪得到发泄,也为观众指出一些感受与思考的方向。

首演那晚,《伪君子》的演员卸了妆换下戏服,在观众面前一字排开。导演谢燊杰和监制(也是演员)徐山淇分别坐在左右两端。一番很随意的开场白之后,燊杰说:“演后交流会,主要是我想见见观众。”接着,他兴致勃勃地追问观众对于演出的想法。

《伪君子》是经典而非实验性戏剧,导演却也突破经典的框架,以风格化的舞台设计和布莱希特的手段,让现代与古典进行对话。交流会上的观众显得平静理智,没有强烈的情绪反应。很有意思的是,观众提出对于演出的疑问之后,倒是会进一步说出自己的想法。一个观众问:“为什么舞台上三道门,中间的大门有两扇,左右各一扇的门却是开向同一个方向?”他又说:“如果两扇门朝不同方向都往外开,不是更能够表现对称的美感吗?”

那不是一个看不懂戏而提出质疑的观众,而是以提问方式参与设计创作的观众啊。另外几个观众也是类似的提法,问题不过是一个引子,他们其实都有一套想法。这些观众都很有看戏的主见,他们不是以过去根深蒂固的看戏习惯来抗拒新鲜而陌生的剧场体验,他们看来了解演出,并从创作的角度提出不同意见。

三十年过去了,演后交流会中发言的观众显然和当年的很不一样。他们多数不是固执己见,也不是被动地等待接受教育。回过头来看一看,三十年来,许多演出团队,无论是本地还是外来,无论是经典还是实验,无论是华语英语还是多语,为新加坡的戏剧铺展出一片繁复多元的景观。观众有丰富的看戏和生活经验,他们与演出者的交流也更为深刻细致。这是真正意义的交流。

后来,燊杰又补充了一句:“我想要研究观众。”我明白他早前说要“看看观众”的隐含意义了。他所面对的观众是复杂的,也是丰富而多层次的。山淇后来告诉我,他们相信“观众也应该有机会讨论艺术,而不只是消费艺术”。演出者和观众共生在一个社会文化生态圈之中,他们一起参与戏剧的想像。双向交流与共同创造,那也是一种教育的方式,或者说,一种教育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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