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6 December 2014

记忆与记录之间

苏格兰斯凯岛(Isle of Skye)的民宿。

《联合早报》2014年12月6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那年离开剑桥之前,和父亲与妹妹开车游走苏格兰高原。那是11月初冬,高纬度的北国天色四点以后就开始暗沉。我们没有预订旅舍,在黑漆漆没有路灯的乡村道路上行驶,看到远处微微闪烁灯火的人烟,就像看到希望。那种称为“床与早餐”的民宿,门外总是会挂着一个牌子,写着“No Vacancies”的话,就得要继续到别处寻找希望。如果有空房,那个“No”字就会以板子遮盖起来,只露出后面那个闪映着光泽的 “Vacancies”一字,也许我们就可以在这里找到一夜的归宿。天暗地寒的冬夜,那个字意味的不仅是旅途的驿站,简直就是家的温暖。

民宿其实也就是一个家,经营者往往就一家大小住在里面,每天迎来送往那些暂时停下脚步的过客。有一次,我们住进一个四周都是田地的房舍,主人开了一瓶红酒招待我们,围坐在柴火旺盛的壁炉旁,相隔千里的苏格兰与新加坡,就这样在温淳的氛围里有了交集。这是跋山涉水的旅途,还是已经回到家了?哪里是旅途哪里是家,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加以界定。

其实我并不真的那么喜欢旅行,比较渴望的倒是离家的感觉。吊诡的是,离开那个世俗意义的家之后,却又热切盼望在他处得到别的归宿。四年大学在台北是如此,三年博士班在剑桥是如此,七个月研究假在伦敦也是如此。因为停驻时间相对比较长,家的意义逐渐孕育成形,从抽象概念到具体建构,于是也就可以理所当然把这几个地方称为家,甚至在记忆中占据更为显著的位置。更为吊诡的也许是,即使在他乡实现家的想象,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岛国这个世俗的家。

生活中感受局促压迫的时候,台北或剑桥或伦敦总是会倏然出现。某个场景,某片光照,某些声响,某种味道,也许形影声光并不特别明晰,记忆中镶嵌着当时的感觉却是强烈,不断在远处喁喁召唤。后来因为工作或者休假,在各地留下零零星星的足印,三几天晃荡往往不算怎么深刻,长期累积下来,倒也为记忆网络缀织一些此起彼落的光点。

我的记忆特别不好,多数时候无法将经验直接铸刻在脑袋里,幸好还有其他方式可以加以记录。从小就有机会锻炼文字,数十年来不断书写成为一种无法戒除的习惯,正好补充贫弱记忆的不足。书写于我而言并非理所当然,而是一种privilege,一种条件配合之下偶然获得的特权。我因此不需要结绳记事,也不会因为记性不好而将前半生事迹大部分遗忘。中学时期开始因为书写而得以赚取些微稿费,有一点闲钱就买了相机。最早使用的是135型负片,十年前则换用电子相机。我不要求摄影器材精良,只期望能够借用简单工具协助记忆保存。

文字与图像的记录,为自己留下生命存证,时刻让我翻新记忆,并提醒我各种各样不同时空坐标上的离家与归宿。无论是剑桥的耽溺或是伦敦的宅居,还是各个域界的漫游浪荡,记录下来的恐怕不止是有形的风景行踪,更深刻的也许是刹那的愉悦或者瞬间的感悟。

这些年断断续续的记录,终于有机会正式与读者见面,收存在新出版的散文集《以诗和春光佐茶》里。书名取自一篇关于剑桥附近的格兰骞士德村的文章题目。那里的自然氛围与悠闲气息,仿若人间仙境一般邈远,却又有家的亲切温柔。我不写诗久矣,也不太喝英格兰茶,而明媚宜人的春光,在长年炎夏的岛国,何啻一种奢望。也只有在这个比剑桥还要朴素的格兰骞士德村,坐在苹果树下喝茶吃司空饼,才会浮现此般诗情画意。当下都没有或者已经没有的事物,庆幸曾经在生命的某个时刻那么真实存在。

把诗、春光、茶这几个于我而言如梦似幻的元素编织成书名,算是记录曾经有过的归宿,也标示着继续求索的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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