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23 July 2014

存異求同:新加坡劇場與同志平權運動

新加坡「粉紅點」2014,
是社會運動也是劇場表演。
圖像來源:Pink Dot Sg.
存異求同:新加坡劇場與同志平權運動
文︰柯思仁

香港月前舉辦「一點粉紅」(Pink Dot)活動,在金鐘添馬公園聚集一萬兩千人之眾,並有黃耀明、何韻詩、黃秋生等知名藝人出席,支持社會中的性小眾(同性戀者、雙性戀者、跨性別者等)成員。活動以「愛多元,愛多點」為主題,英文則是We are Family: The Freedom to Love,突出性小眾成員與家人、朋友、同事、社會大眾之間的友善與扶持關係,而非向來多數同志社會運動所展示的特殊性與平權爭取。

這個活動,最早是由新加坡發起,稱為Pink Dot,翻譯成中文是「粉紅點」。2009年第一次在芳林公園舉辦,即獲得兩千五百人參與。接下來每年舉行,「粉紅點」的參加人數不斷增加,而且獲得國際同志友善組織回應,接續在香港、安克拉治、蒙特婁、紐約、鹽湖城、倫敦、沖繩、高雄、檳城等地都有類似活動。今年的新加坡「粉紅點」剛剛在6月28日舉行,出席者多達兩萬六千人,較五年前首次舉行增加十倍,創造歷史紀錄。

「粉紅點」是新加坡最大規模的,塑造正面同志社群形象的表演。這裡所說的表演,不僅是隱喻層面的意義,也是實質的表演。任何社會運動、政治活動、個人行為都具有表演性,這已經是學術論述中的常識。「粉紅點」每年的親善大使大多數是劇場工作者,今年的三個大使都是英語劇場演員,包括代表藝術界成為官委議員的著名女演員許優美(Janice Koh)。某一個程度來說,過去二、三十年來的劇場演出者與觀眾,共同建立對於同志課題的多元了解,結合逐漸獲得大眾同情與支持的同志平權運動,「粉紅點」借助於劇場奠定的同志友善態度,並將觀眾由小眾開拓為大眾。「粉紅點」作為一個社會運動,採取溫和善意的策略,將性小眾成員正常化與社會化,以此推廣家庭多元性的理念,也參與國族意識建構的工程。這是以大眾為訴求的表演策略,而歷史上的新加坡同志劇場的發生、展演、掙扎則呈現複雜多元的景觀。

新加坡劇場中最早出現正面對待同志課題的,是英語劇作家謝耀(Chay Yew)與王少妍(Eleanor Wong) 分別寫的兩個短劇,在1989年以《安全性行為》 (Safe Sex) 為題,由劇團「劇藝工作坊」(TheatreWorks)演出。兩劇主要在處理愛滋病課題,在愛滋病被視為世紀絕症又與同性戀者關係密切的時代,疾病的陰暗隱喻是劇中的主調。演出原本在前一年與社區發展部合作,卻因為劇中以正面形象再現同性戀者,被認為「具有爭議性」,而遭到政府部門退出合作的決定。政府部門的退出,意味著贊助金的撤銷,而劇團必須妥協與修改劇本,或者另外尋求方式解決製作成本的問題。這種間接的審查,在接下來不時出現,成為宣稱代表主流意識形態的政府部門否定現實中多元的性小眾成員存在正當性的方式。

第一部華語同志劇場作品《異族》。
圖像來源:戲劇盒。
華語劇場中的同志課題再現,首次出現是1992年的《異族》(方永晉編劇)與《生命他鄉》(李集慶編劇)。《異族》的特殊之處及其歷史意義,在於劇中的男同性戀者主人翁,被塑造為一個與異性戀者沒有太多差異的人性化形象。主人翁是一個經歷自我發現過程中的男同性戀者,劇情展現他對身體的探索、對感情與關係的迷茫、對親情與倫理的反思等等,敘述個人感受與生活情境的許多細節,也由此深刻的、人性化的、理所當然的方式,將一個向來在大眾眼中常被扭曲化與他者化的同性戀者,賦予一種熟悉感與正常性。《異族》由劇團「戲劇盒」演出,沒有官方資助,而且在只有一百二十人的小劇場,從同志劇場歷史的角度看具有特殊的積極意義,也沒有引起保守勢力的注意。

劇場作為一個小眾媒介,尤其是觀眾人數不多的小劇場,同志課題的各種表述,一般上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反擊。與此同時,也因為這個空間的相對安全性,相對於大眾媒介,同志課題往往成為劇場展演中比較多出現的內容,也展示同志形象與感思的多元性。英語劇作家奧菲安(Alfian Sa’at)自2000年開始至2007年,以《亞洲男孩》(Asian Boys)為總題,連續三次演出以男同性戀者為主題的劇作,有嘉年華式的身份展演,有深沉掙扎的調適與回應,有矛盾內省的成長歷程。《亞洲男孩》三部曲作為一個整體,多方面表述同性戀者在當代新加坡社會政治環境中的際遇與困境,也通過多元化的同志形象塑造與身份探索,確立充滿自信的同志身份與主體性。

二十幾年來,新加坡劇場中的同志展演多元紛繁,幾乎所有的大劇團,以及無數的小劇團,以不同方式直接展現同志主題或間接觸及同志議題。英語劇場「劇藝工作坊」最早開始,除了上述的《安全性行為》,其他重要作品還包括描述跨性別者的《私處》(Private Parts)、探討女同性戀者的工作與個人生活糾結的《併購與指控》(Mergers and Acquisitions)等;「必要劇場」(The Necessary Stage)演出過的有《亞洲男孩》第一輯、愛滋病患者現身說法的《完全進╱出人物》(Completely With/Out Character)、表現男女同性戀者的人際關係的《狂歡節》(Mardi Gras)等;「野米劇團」(Wild Rice)演出過的有奧菲安的《亞洲男孩》三部曲、以女同性戀者為主題的《邀約三部曲》(Invitation to Treat)、改編自王爾德原著並由全班男性演員演繹的《不可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rnest)等;「TOY肥料廠」以中英兩個版本演出喬森納‧哈維(Jonathon Harvey)的名著《尤物》(Beautiful Thing)、美國劇作家馬丁‧薛門(Martin Sherman)的名著《曲折》(Bent)等。華語劇場方面,「實踐劇場」有刻劃母女三人與同性戀兒子故事的《後代》等;「戲劇盒」有改編自凱蘿‧邱吉爾(Caryl Churchill)名著的《九霄雲外》(Cloud Nine)、表現多元家庭與性別身分的《極樂世界》、組合重編王爾德不同作品的《快樂》、表現多元性別認同與操演的《上身不由己》等;「TOY肥料廠」演出《邀約三部曲》中的兩部劇作《暗流》與《胸湧》等。

英語劇場中的同志經典作品《亞洲男孩》。
圖像來源:W!LD RICE.
這些年來,同志課題的劇場演出,由以小眾觀眾為對象的小劇場出發,也逐漸登上大劇院,從以特定同志或對同志友善的觀眾對象,擴大到更廣泛覆蓋的觀眾層面。一方面,同志的正常性被社會大眾接受的程度越來越高,也被視為組成社會多元面貌的必然部分,另一方面,社會中的一些保守勢力,尤其是與某些宗教團體相關的反對聲音,顯然也因為主流社會的態度轉變,而倍感威脅並提高抗議姿態。新加坡作為多方面與第一世界並駕齊驅的社會,在對待同志平權課題上,政府卻往往表現出維護這些保守勢力並壓縮性小眾社會空間的態度。不過,有意思的是,從獨立以來的三任總理(李光耀、吳作棟、李顯龍)都曾經公開承認同性戀者的存在,並表示應該接受他們成為社會成員,表現的是新加坡最高政治領導人向來具有的務實態度。

劇場作為一個開放的空間,多年來通過各種各樣的同志相關表述,展現同志的多元性與正常性,由此改變社會大眾看待同志人物與課題的偏狹眼光,也使得同志得以擺脫負面刻版化形象的社會困境。「粉紅點」則在這個基礎上,以主流意識形態所重視的「家庭」作為具有包容與凝聚精神的概念,通過親善溫馨的方式,將性小眾成員融入社會大眾之間,使原本比較小眾關注,甚至帶有某種對抗性的課題,有效的搬上社會大舞台,成為一場觀眾迅速增長,也每年眾所期待的超級演出。

發表於: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藝評筆陣】
http://www.iatc.com.hk/?a=doc&id=46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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