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歌式的台语老歌。台湾式的日本料理。洪一峰的沧桑气口。台北那个地方仍然叫做西门町。1946年,介于1945年与1947年之间的历史性的时间点。
《联合早报》2014年8月5日
◎柯思仁 文/摄影
柜台后面戴着方框眼镜的中年男子,嘴角微微上扬,半笑不笑的模样。凝神空望的时候,像是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海报。他把账单递过来,与我对视半秒,就把眼睑垂下。“谢谢你的招待啊,老板。”我说。他略抬起头来对我轻轻一笑,很快又腼腆的转头看着收银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话。如果开口,我以为他会说台语,或者日语。
手里抓着找回来的零钱,沿着陡峭的阶梯下到一楼。门里是洪一峰的《再会夜都市》,跨出门外,错综杂陈的摇滚与流行与柔媚与嘶喊,其中隐约好像听到五月天的《你不是真正的快乐》。西门町的步行街,霓虹灯闪闪烁烁,映照着攒动人头上的发妆,黑褐红黄。
繁华的青红灯,难忘的夜景。请原谅我总是,需要找前程。
这些年回台北,总要到美观园,创办于1946年的台湾式日本料理。当然不是留台期间养成的习惯。那个时候,虽然不算太穷,作为学生还是比较俭朴,也多是在校园附近流连,鲜少专程到灯红酒绿的市区晃荡。偶尔想要打牙祭,就在台大正门对面的公馆巷子里的翠园越南餐厅,吃一碗60元的生牛肉河粉。东南亚的味道,将思念往南方牵挂。应该不会想到要吃日本料理,方位相反,也徒增距离。
第一次到美观园,大概不过是七八年前的事,身份已经从留台学生转变为每隔一两年重游台北的旅客。即使一个旅客,总还是改不了口,声声说是要“回台北”。美观园的发现,倒也是有赖于旅游指南的提点。那一趟按图索骥回到西门町,从捷运西门站六号出口出来,当然已经完全不是那年的风景。转了两个弯来到峨嵋街,轻易的从整条街五花八门的各种招牌中找到这家店。要错过还蛮难的,窄窄的店面,横竖上下就有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美观园”字样。尤其是那显眼的盒形招牌,里头亮着日光灯,似乎还看得到灯管的形状。
含情的黑目睭,妖娇的模样。虽然是引起我,恋恋暝日想。
1946年创办。引人遐思的年份,加上超过60年的时间距离。当下已经改造成最夯的青少年聚集地的西门町,横街上顽固的镶嵌着生命力仍然旺盛的历史痕迹。不知道店内的空间规划与装潢,是不是自1946年就维持不变。拨开大门垂挂的五彩的鲤鱼戏水图样的塑料珠帘,窄窄长长的店面,两边各有一排椅背与椅座成标准直角的卡座,中间是只能够容得下两个人面对面的座位。即使不是那个年代的遗产,如此氛围却也让人感受到那个时代的风姿。半个多世纪,似乎就在这个空间里凝固。
美观园的食物,不是那种精致型的日本料理,分量大得有种乡土的味道。生鱼片,喔不,是生鱼块,切得像烧肉一样厚,烧鳗鱼也厚得像煎鮭鱼。意外的惊喜,是还有不少台式的热炒,蚝油海瓜子、陶板透抽、炒高丽菜、炒空心菜。第一次在美观园点了菜,日台混搭的食物上桌时,不禁哇了一声,惊动四周食客。以后几次,默默期待上菜让我惊吓,也从来没有失望过。说实在的,无论分量还是料理,颇不日本。那是一种很在地的台湾风味,充满乡愁的豪气。
这样的氛围,这样的食物,即使加上一樽日本进口的正宗清酒,对我,又怎么能够不醉成台湾式的乡愁?
有一年冬天,我独自来到美观园。也许来得比较早,没有多少客人,我坐在靠墙的卡座里。桌上摆满了各种煎炸蒸煮的菜色,外加一樽清酒。餐馆里播放着演歌式的台语老歌,那种气口与情调,没有仔细听还以为是日语歌曲。一个人,吃得很慢;嚼一口食物,啜一口清酒。生鱼片的鲜甜混合着清酒的香气,间中有椒盐与蚝油的穿插。时间缓缓摆动,有时向前,有时往后。一口,停下来,再一口。
繁华的青红灯,难忘的夜景。请原谅我总是,需要找前程。
想起西门町曾经都是一列一列的像美观园一般装点的店家,想起中华商场的拥挤与热闹,想起十字路口四边连接的行人天桥,想起中华路中间的火车轨道,想起不时汽车与行人都得要停下来整个画面凝固而只有火车悠悠穿行,想起诗人杨唤当年在这里被火车辗过使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二十五,想起瘂弦和洛夫,那一代的诗人,想起他们都是在美观园创办不久即跟随国民党军队来到台湾,想起王祯和的《嫁妆一牛车》和黄春明的《莎哟娜拉再见》,那些台湾经济还没有起飞的年代,那些泥土的味道,想起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对于淹远历史的批判有时会散发对于更淹远历史的乡愁,想起杨德昌的《青梅竹马》和林怀民的《我的乡愁我的歌》和林强的《向前走》,对于当下的重新界定,就算是纯粹的思索当下或干 脆的往前瞻望也都必须在历史的创痛与安慰中徘徊。
含情的黑目睭,妖娇的模样。虽然是引起我,恋恋暝日想。
演歌式的台语老歌。台湾式的日本料理。洪一峰的沧桑气口。台北那个地方仍然叫做西门町。1946年,介于1945年与1947年之间的历史性的时间点。横七竖八的街道叫做成都路、峨嵋街、西宁路、武昌街,指涉那个遥远的西边之西,这里仍然叫做西门町,暗喻一个近距离的过往。洪一峰的《再会夜都市》不断重播又重播,从原版的黑胶唱片到翻录重制的光碟,从流行的前沿到幽怨的复古。即使美观园开幕以来场景一直维持不变,即使时间摆动得再慢,那个时间点已经非常遥远,而我的想象所依凭的也只有当下的乡愁。
我所能够拼凑起来的各种细节,再现的不是台湾的历史,而只不过都是我的历史。
或者,我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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