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3 January 2015

车厢里的阅读

《联合早报》2015年1月3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下班尖峰时间,暗沉的傍晚天色,裕廊东地铁站月台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尽管拥挤,人们的动作倒不是很急促。从一个刚抵达车站的车厢出来,准备转搭月台对面即将开动的列车,那些人偶尔会加快脚步。与很多大都会的地铁乘客相比,岛国居民的生活节奏似乎没有那么紧张,或者有一点无所谓的态度。

这种速度,相当适合在排队等车,或者在车厢里坐着还是站着的时候,做一些别的事情。

车厢里的乘客,十之八九都手握一机,神情专注,有时单手食指猛刷,有时两根拇指敲打,对周遭的人事无动于衷,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没有低头看着手机的,有三几个脸侧垂挂着耳机,或眼睑低垂,或直视前方,仿佛现实与己无关。远处靠近出入口,两个年轻女子,十根手指时曲时伸,小声说大声笑,似乎在比较彼此的指甲彩绘,看看谁的青春比较有时尚感。右侧座位上两个看来是南亚裔的男子,手挽着手,一个的头靠在另一个的肩,两人皆双眼闭上。依偎着感受着的不仅是身边的体温,仿佛也是遥远的乡愁。

人体簇拥的车厢,是纷繁多元现实的缩影,人们却都将自己装进与外界隔绝的囊袋。

进入地铁车厢后,我尝试挤到两个出入口之间的位置,站稳脚步,拿出书本。董桥去年出版的《读书人家》,香港牛津出版社的精装本,深蓝色书皮上镶印金色图案与文字,书名是集董其昌的书法,整体一个仿古雅趣。书中娓娓述说的,诗词字画,文人雅事,穿越古今,来往中外。游走在董桥的文字之间,我也逐渐遗弃地铁车厢里的生活现实,进入神游的境地。

记得大学时代第一次接触董桥的散文,早年那本台湾圆神出版社的《这一代的事》。那是还没有地铁的时代,坐在巴士上偶尔翻翻几页,不敢多读,因为巴士车身晃动得厉害,看多几页就头晕目眩。那本书写些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文字感觉起来淡雅厚实,倒是印象深刻。后来读上瘾,也买了《跟中国的梦赛跑》和《辩证法的黄昏》。从还没有地铁的时代,到地铁启用的时代,以阅读贯串起来。

有了地铁之后,微微震动前行的车厢,倒适合细细阅读,无论是坐是站,都没有问题。可惜的只是,地铁车速比巴士快得多,也不会遇到交通阻塞,乘车时间短了,还要时时留意究竟到了哪一站,翻不了几页就得要准备下车。阅读于是不得不中断,收拾散落古今中外的神思,重新回返人来人往的世界。

多数时候,车厢里的读者就只有我一个,其他乘客不是发呆就是玩手机。有一次,晚间车厢里人并不是很多,我坐下来拿出一本诗集悠闲地翻阅。看了几页,过了几站,抬起头来,原本空荡荡的车厢也坐了七八成满。意料之外的是,乘客之中竟然有五六个手上捧着书本。远远望去,有的是薄薄的杂志,有的是小开本的日本漫画,有的厚厚一本也许是传记还是回忆录。从来没有在岛国的地铁车厢里看过这么旺盛的阅读风气,就发生在这么一个下了班吃了饭也许还喝了一点酒的夜晚。

当天把这件事放在脸书上,得到友人热烈的回应。君伟热心建议,不然组织一个快闪行动,召集一群人,在某个地铁站一起上车,然后都拿出一本书来阅读。快闪行动是一种行为艺术,这主意真不错啊。阅读是艺术,阅读也是生活。说不定看到这样的行为艺术表演,原本冷漠而无所事事的地铁乘客,也都从包包里拿出书本来。也许每个人原来都随身携带着一本书呢。只是没有看到别人在阅读,反而觉得自己手上有一本书,好像是一个异类。

那天读董桥也只读了一篇半就到站了。拥挤的车厢挤满了人,我转身准备挤到出口,一不小心,撞到身后的乘客。回过神来准备道歉,他显然并没有受到我撞击的干扰,只见到他低着头,神情专注,手上捧着一本看起来至少有七八百页的长篇小说。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