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华校》里的外婆(书页右下角照片,后排左)和她的姐妹。 |
《联合早报》2015年1月17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偶然翻开一本刚刚接过来的新书,竟然与自己的过往不期而遇。这是怎样的一种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去年七月举行的“华校校史展”,没来得及去参观。月前在出版社讨论我的新书的用纸,何华递给我为展览出版的书《消失的华校:国家永远的资产》,说可以参考很有质感的内页纸张。我随手一翻,不经意的,就停留在第240页。右下角的一张照片,让我震惊激动,也将我带入遥远的记忆。
照片里四个中年女子,三个穿着旗袍,一个娘惹装扮,是我外婆和她的三个姐妹。我清晰的记得,曾经在三十几年前看过这张照片。那天下午,日光炎炎,外婆从铁盒子里拿出来,向我们几个小孙子展示姐妹们的昔日风采,梳妆齐整后拍摄的沙龙照。我不知道照片是什么时候拍摄的,以影中人脸上的璀璨容貌判断,很可能是战后不久的作品。
三十几年前,我的童年。再一个三十几年前,外婆的中年。相加起来,那是近七十年前的过往。某个下午,翻开一本书,邂逅自己童年那个迷蒙的下午,再次进入外婆风华正茂时代,我从来未及见证的场景。
书中那篇文章讲述的其实并不是外婆的故事,而是应新学校的老教师利添香女士。她是外婆的二姐,我小时候叫她姨婆。外婆的大姐很早就嫁到印尼,我从来没有见过。另外两个姐妹,偶尔会来找外婆,那些年我跟外公外婆住,见到她们来访,再腼腆也都要从房间里出来叫声姨婆。
外婆名讳贞香,娘家在大坡做生意,宝号合炳南。小时候外婆常常提起,不说回娘家,而是回hahp bing naahm。那时我还不懂得那三个字怎么写,华语怎么说,认得的是广东话那三个音。外婆和儿女都讲广东话,我每天听外婆和母亲的对话,从小就完全听懂广东话。作为客家人,她和两个姐妹之间,无论是姨婆来访或者三两天煲一次电话粥,说的都是纯粹的客家话。外婆讲话声音洪亮,我听多了,客家话大概也可以听懂五六成。不过,她和孙子们说的是华语,无论是沟通赞赏还是斥骂教训,都是那么流利深刻。那是个多语的家庭环境,语言尚未单一化的精彩时代。据说外婆是语言天才,华语、英语、马来语兼通,客粤闽潮皆无往不利,嫁给籍贯福州的外公后,连福州话也琅琅上口。
少女时代的外婆是校花,美名从合炳南附近,远播至整个筊间口——是的,用福建话念出来的kiau king khau才是我记忆中的地名,为了写本文我才多番查证找出筊间口这个中文的写法。记忆中外婆的梳妆台上永远摆着一大瓶Max Factor卸妆水,每晚都要用揉好的棉花球卸除早上起床后就扑上的蜜粉。外婆的追求者众多,结果选择了和温文儒雅学问渊博的外公谈恋爱。太公太婆反对外婆和做教员的外公交往,将她锁在屋里,不准两人见面。他们大概没有想到外公后来当上校长,还多年担任新加坡华校联合会的秘书。性格倔强的外婆,打开窗户,从店屋二楼跳下来,骑着三轮车在一旁等候的外公,就把她接走。两人从此远走高飞,远奔马来亚北部的实兆远教书。
校花、教员、自由恋爱、父母反对、私奔,多么戏剧性的五四元素和情节。外公外婆的故事里,五四可不是隐喻,而是现实。他们的经历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正是五四运动在中国轰轰烈烈发生之后不久。曾经在福州接受新式大学教育的外公,那个世代的年轻学子,应该也深深受到新思想的感召,进步而叛逆,还带着这种现代意识的熏陶来到南洋,并且身体力行。
外婆的照片出现在《消失的华校》书里,完全是意外的惊喜。虽然外婆曾经教过书,不过很早就当上全职的校长太太,在家养儿育女。倒是外公,曾经在华校教育史上扮演重要角色,想来应该会在书中记上几笔。我赶紧翻开目录搜索外公曾经担任校长的学校。这次倒没有意外,却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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