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 August 2015

冰块融化的当下

《联合早报》2015年8月1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步入黑箱剧场之前,门口职员轻声提醒,里头光线阴暗,请特别留意,然后又说,里头很冷,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提供外套。走进去果然是近乎伸手不见五指,远处微微闪烁几点白光,昏黄空间里的亮度仅够看到眼前晃动的几个黑影。极简的灯光,刚好让人可以缓慢行动,而不会分散表演焦点的光彩。这是一个以声音为主角的剧场,观众感受演出的方式是通过听觉而非视觉。

我对声音的反应其实颇为拙钝,远不如对于空间和文字的敏感。后二者属于视觉范畴,是我长期以来习惯的接触外在世界的媒介,敏锐度也因长期磨练而得以强化。剧场里如此设置的氛围,削减视觉功能的操作,让听觉取而代之成为主要的沟通管道。我仿佛进入一种全新的生命状态,必须重新学习如何体会环境。

渐渐的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刚开始无法立即分辨来源,后来才觉察是从剧场里各个角落安装的扩音器里发出来。每一个扩音器旁摆放着一张椅子,于是声音传出的位置刚好就在耳旁。坐下来,用一只耳朵倾听。时而像液体缓缓流动,时而像似有若无的轻轻敲击,时而像高亢惊悚的连续爆裂。很长的时段可能完全没有动静,突然之间此起彼落但又似乎没有规律可循。每一秒钟都在期待惊奇发生,下一刻可能会出现戏剧性的声音,却也无法预料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精彩情节。

演出名称是 For the Time Being,声音设计家黄泽晖(也许大家比较知道他叫 Darren Ng)的作品。要怎样翻译成中文?也许是:“就在此刻”,但似乎还难以表达那个文化语境中某种瞬间的缥缈感,外加一点无奈。入口处有一个牌子如此说明:“你现在听到的是当下冰块融化时发出的自然之声。这些声音没有经过任何特殊处理,只是通过水中收音器的接收,以及扩音器的播放。”当下,也就是即时发生的概念,出席演出的人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冰块什么时候开始融化又会用怎样的态势融化,当然创作者也不会知道。谁都无法主宰或操控,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让冰块成为主导一切的表演者。

剧场一边排列着七个小桶,背后打着日光灯,让小桶发出微微闪烁的白光,因为折射而显得梦幻。桶里的固态冰块,非常缓慢地融化成液态的水。冰块和水在进行各种互动,发出奇妙的声响。出席者也被告知可以随意碰触装置,搅动融化的水,或者敲打冰块,由此更因人的行动介入而产生强烈而不可预期的戏剧性。桶里装置了收音器,声音正是从这里接收而来的。我有理由怀疑,剧场里的冷,除了冷气开得特别大,有部分原因是冰水挥发而造成的。

我想起马克思那句充满诗意与哲理的名言:“所有的固体都融化于空气中”。物质的三种状态同时存在于某个当下的时刻,而物质状态之间的变化瞬间即过,却也造就了非物质的声音剧场。那句名言的下一句是:“一切神圣的都将被解除神性”。于是,人们将在戏剧性发生当下的同时,重新认识自己,也重新认识世界,并发现没有任何事物是永远固定不变,而变化的发生往往是在那个最意想不到的瞬间。

我在剧场里或走动或静坐,倾听戏剧近半个小时。离开时有点不舍,因为戏剧的发生每一秒钟都不一样,没有重复也无法重演。听朋友说他在里头一个小时,过两天还要再去一次。那是一种上瘾的状态,对于全新的感受方式,对于不断出现惊奇的感受过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感官因为长期的习惯性操作模式,以为变得敏锐而其实变得麻木,需要戏剧的提醒与刺激。

走到户外,看到外面也有一个装了冰块和收音器的小桶,刚刚进来时没有特别留意。剧场里的戏剧,看来怎样都摆脱不了剧场外的现实。在里头以为处在一个隔绝的空间里可以专注冥想,置身现实之外,原来外在世界的动态,悄悄通过人们无法得知的方式,也在当下即时介入自以为是的存在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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