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8 July 2015

黑箱剧场里的战斗性

《联合早报》2015年7月18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滨海艺术中心的某个角落,隐藏着一个有关新加坡表演艺术演出空间历史的展览。从一九〇五年的维多利亚纪念堂开始,细数百余年来的各个剧院,后来落成的包括维多利亚剧院、福康宁山的戏剧中心、国家剧场、大会堂、嘉龙剧院、滨海艺术中心、旧国会大厦艺术之家、国家图书馆里的戏剧中心等等。

这些大大小小的建筑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政府倡议规划与投资之下建造的空间:殖民地政府、自治邦政府、共和国政府。统治者认为人民需要艺术,决定人民需要怎样的艺术,于是就建造了怎样的剧院。有的时候人民的想法有被咨询,咨询后也不一定就会采纳,而大多数倒不意外的是,统治者从宏观社会经济发展的角度做出的决策。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展览的历史叙事年表上,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点,是一九九〇年的电力站艺术之家。细读之下特别耀眼,因为那是唯一民间提出计划创建的艺术中心。虽然规模不大,当年倒是跨语言、跨社群、跨媒介的艺术家们,第一次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公共空间,让他们感觉到艺术社群作为一个生命共同体的真实感。创办人是郭宝崑,他的视野和使命,在百年政府艺术建设的叙事中,留下唯一的社群印记。

电力站作为一个多元艺术空间,改变岛国艺术创作生态最具有影响的元素之一,是设立新加坡第一个黑箱剧场。在这之前的所有演出场所,都是镜框式舞台,观众和演出者之间犹如楚河汉界,有一道隐形的不可穿越的墙。黑箱剧场的不同之处,是让观众可以近距离感受演出,甚至参与演出。对创作者而言,它是一个灵活流动的空间,可以让表演者的想象得到释放,根据他们的奇思妙想,将观演关系加以改变,让观众不断体验惊奇。

郭宝崑在这个黑箱剧场里创造了深刻而奇幻的《〇〇〇幺》,一个灵感来自鲑鱼回溯原生地的个人记忆之旅。戏剧盒与TOY肥料厂,今天两个主要的双语剧团,也在那个充满生命力的时代出现,以电力站黑箱剧场作为他们探索与发挥的起点。郭宝崑的名言:“一个有价值的失败之作,比平庸的成功之作更有意义”,预言了黑箱剧场作为新加坡另一个阶段戏剧成长的摇篮。

黑箱剧场是创作者挑战空间、发挥创意的平台,也即是通过形式的再创造进行对于传统意识形态的挑战。这种特质是镜框舞台无法提供的。郭宝崑很清楚这点,也知道其重要性。政府建设的演出空间没有黑箱剧场,郭宝崑就以个人构想,通过动员社群,将之实现。

有意思的是,电力站还没有建成之时,郭宝崑已经有一个戏是无法在传统剧场演出的,就是一九八八年的《寻找小猫的妈妈》。于是,他将大会堂的前半部座位拆除,改装成三面观众的演出空间。艺术家的超前想法,通过改造传统空间而得到实践。解构传统空间,也意味着挑战传统思维,这出戏的精神其实没有一般诠释的多语言跨文化那么温和,而是实实在在的呼应了“前卫剧场”这个称号中所展示的“前卫”那种战斗性。

有了电力站之后,郭宝崑创办了粗生剧场系列,鼓励那些叛逆的创意加以发挥,而黑箱剧场提供了让那些创意施展战斗性的空间。创意往往隐含对于既定美学与思维的挑战精神。具有创意的戏剧就像前卫军士一般冲锋陷阵,有时失败有时成功,他们的失败总是有价值的,而成功绝不会平庸。

十二年之后,政府规划的第一个黑箱剧场才在滨海艺术中心出现。电力站以民间的前卫构思与愿景,已经为一个世代的戏剧工作者提供了他们成长所需要的培育空间。现在,实践剧场继承了郭宝崑的理念,第四次主办华文小剧场节。那些作品中,是不是有创意的思维,是不是有叛逆的行动,总是让人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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