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8 November 2014

场灯渐暗 舞台亮起

《联合早报》2014年11月8日

场灯渐暗。交头接耳的声音渐弱,观众摆正身躯,气凝神定,等待全场进入绝对黑暗的时刻。观众席里的场灯完全熄灭之后,众所期待的,是舞台上的灯光亮起。

此处灯光熄灭,彼处灯光亮起。一灭一亮之间,仿若经历集体催眠,观众进入一个另类的空间。街市上的纷纷扰扰,生活里的柴米油盐,都被隔绝在外,或者暂且遗忘。各种恩怨情仇,以及贪爱嗔痴,也都要割舍与放下,即使那个最牵肠挂肚的对象。

这一个刹那,有一种宗教式的迷醉感,召唤着我一次又一次进入剧场的殿堂。

记忆犹新的第一次,很可能是在维多利亚剧院看郭宝崑导演的《希兹尉•班西死了》,八〇年代初,我还是上高中的惨绿少年。南非剧作家富嘎德与演员即兴创作的剧本,再现的是遥远的南非。底层阶级的生活,种族主义的压迫,对于一个看起来经济繁荣社会稳定的后抗争时代成长的高中生来说,不仅是空间的距离,也是理解的陌生。看戏过程的感受至今似乎仍然清晰,舞台上层层推进的困窘情境与压迫感,让人窒息。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也许那正是我重新认识存在现实的启蒙。

剧场里上演的跌宕起伏,即使再遥远再陌生,往往也都是剧场外现实的隐喻。那些人物与情事,无论是富嘎德的南非,曹禺的中国,莎士比亚的英格兰,契诃夫的俄国,还是贝克特创造的那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所在的现代,一下子吸引观众投以猎奇的注视,一下子暗示观众参照自身的现实。

再怎么真实,这一切倒也不过是剧作家与导演的虚构。我们是观众,参与一场剧场创造者所经营造就的戏剧演出,一个虚构境界。

有的时候,戏剧家虚构的是历史。很多人以为历史必然是黑白分明的事实,而其实历史往往是创造出来用以隐喻现实。赖声川一炮而红的《那一夜,我们说相声》,八〇年代中解严前的台湾,从台北当下庸俗场景的西餐厅开始,逆时的叙事方式,六〇年代的台北、四〇年代的重庆、二〇年代的北京,一部中国现代史,倒转过来叙述。帝王将相都是背景,甚至说不上是配角,舞台上演绎的都是大时代里的小老百姓。原来历史可以如此讲述,我们可以如此观看。百年的风起云涌,也就是一晚生旦净丑的过场。

赖声川耳提面命的说:“这出戏,你千万别错了,这是一出戏,而不是一夜的相声表演。”我倒要提醒的是,当作者直接讨论他的作品时,往往比较应该把他看成是一个不可信任的叙述者。他说那不是相声,没有说的是,那是相声的祭奠。那是戏剧不是历史,不过倒真的是以戏剧的虚构对历史解构。

去年看林奕华的《贾宝玉》,灯光亮起,空荡荡的舞台上架起残锈金属的框架,不禁在脑海中闪过“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两句。人物尚未登场,情节不必开展,那一刻就告诉熟知小说原文的观众,戏剧是从第一百二十回开始,以终点作为起点。空空道人是小说最后离场的人物,他飘然而去之前,说:“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林奕华的剧场里,收场警句成了开场诗,整个烂熟的故事重新讲述重新虚构,观众仿佛第一次看到舞台上的这个贾宝玉。

场灯渐暗。舞台亮起。这一个刹那,伟大幻术家的手轻轻挥动一般,现实场域即刻转变为虚幻情境。观众也许瞬间未尝了悟,究竟是真是假,是实是虚。

倒是舞台两侧的某个位置,专注看戏的观众有时不免受到干扰,两个长方形的小盒子,即使再小再暗再低调,从不停歇的发散着幽幽绿光,映衬白色字样,EXIT。提醒着观众,剧场虽然是一个封闭空间,毕竟也不过是暂时。出口,那是通往现实的渠道,最终还要回到柴米油盐的纷纷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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