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7 February 2018

北海之岬


《联合早报·文艺城》
2018年2月27日

文/柯思仁

襟裳岬在北海之角,日本以外也许少人知道。以为此地隐匿于风声浪影中,倒有题为《襟裳岬》的歌在传唱。

原来邓丽君曾经唱过,一九七六年发行。歌词内容讲的是爱过的人形影无痕,留下的人徒增思念与惆怅。离去的人,究竟是绝情撒手还是形势所迫,没有明言也无需知道。听歌的人,倒是从邓丽君清纯流转的歌声里,感受哀怨情殇,想象潮汐波浪。

歌里隐含的那个天涯海角,是北海道南端风大雾大而人烟稀薄的襟裳岬。林煌坤的词,第一段这么写:

海边掀起浪涛,激荡了我的心。记得就在海边,我俩留下爱的吻。那样美又温馨,如今只有我一个人,默默地在追寻,追寻往事,那段欢乐时光,那段美丽的梦。爱人爱人,我的爱,我等你回来诉说情怀。

糅杂着情歌的凄美与民歌的浪漫,旋律与节奏散发一种温婉情怀。邓丽君所唱之曲来自日本,歌词则是重新创作。日语原曲发行于两年之前,由森進一演唱,吉田拓郎作曲,岡本おさみ作词。吉田的曲是七〇年代兴起的民歌风格,森進一的声腔则雄浑清远。岡本的词倒无关爱恋,叙述的是两个欧吉桑靠着炉火啜饮咖啡,对于逝去年华的怀缅。

有一句歌词,えりもの春は何もない春です,襟裳的春是一无所有的春,重复出现在每一个小节。曾经的春,远去的春,无以挽留的春。每唱一遍,像敲响回荡的沉沉钟声,终至消弭在狂啸海风中,在无人海边。

邓丽君演唱的版本,虽然用的是吉田的曲,所诉之情更接近島倉千代子的版本。那又得往前追溯十几年,一九六一年发行的歌曲。同样题为《襟裳岬》,那是日本演歌传统,丘灯至夫作曲,遠藤実作词。島倉千代子穿着厚重华丽的和服,哀怨而不失端庄地幽幽倾诉:风声咻咻在吹拂,海浪滔滔在拍岸,仿佛有人对我在呼唤。

十五年的距离,邓丽君的苍凉,回应着島倉的幽怨。两个不同时代的人,同样的寂寞的人。两个离去的对象,一个荒凉海岸。

三把声音。三种情境。三个版本的《襟裳岬》。歌曲将襟裳岬之名广为传播,倒是那个实实在在的地方,远在天涯海角,多数时候仍然风大雾大而人烟稀薄。

*   *   *

东京与大阪,完全无法忍受的超级都会。无论西装笔挺的上班族还是五颜六色的コスプレ,闪烁霓虹与喧嚣车声的背景中,游移飘忽的形影,在高楼巨厦之间流窜,还没有看清楚即化为缕缕轻烟,在攒动人头里迅速消散,倒是留下横飞竖插的眼神,犹如动漫中的刀光剑影。即使札幌,气氛比较放松,步伐稍为缓慢,作为北海道的心脏,一个不留神跌坐在结冰的地面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在簇拥繁忙的街上。

对于天涯海角有某种一厢情愿的浪漫想象。那种地方,应该没有摩肩接踵的躯体施加挤迫围剿,没有生疏冷漠的目光假以道德审判,没有让人窒息的封闭,没有强人所难的郁悒。天空尽管有时蔚蓝有时阴翳,风和浪总是以对位的和谐声律在召唤。

于是我们决定往天涯海角奔逃。

不要问我们从哪里出发。带着期许奔向未来,即使再模糊难测,首先要将前事遗忘。

我们曾经奔至宗谷岬,在稚内东北三十公里,海边矗立一个三角形的高耸纪念碑, 有“日本最北端の地”的铭文,向北隐隐对望库页岛。转头一只小狐狸就坐在脚边,全身湿漉漉像是沾满露水,似乎也是从哪个树林里逃逸出来。与狐狸屏息对望,楚楚可怜模样。

我们还曾经路过纳沙布岬,根室之东,是北海道也是日本本土最东端。灯台旁立有石碑,刻着一行:“祈願北方領土奪還”。天色颇为晴朗,齿舞群岛的贝壳岛上的林木清晰可见,稍远的国后岛的绵长山脉也在朦胧中略现轮廓。不远处另有石碑,四个大字在呼唤:“望鄉の岬”。海边一个孤独的钟,偶尔有人前去敲撞,祈愿之声穿透空气,不知道传送得了多远。

我们尽量往远处与更远处奔逃,从一个终极之地到另一个终极之地,只有一个想望,远离人群与现实,摆脱历史与迷思。那些残留下来的伤痕,代代传颂继承,时间越来越久远,灼痛倒越来越深刻。

如果祈愿真的有效,就要那么一点空隙,让人有机会可以姑息喘气。

*   *   *

经过钏路,横纬竖经繁复盘错的街市以后,差不多就剩下一条时而蜿蜒时而笔直的道路,指向遥远的西南。沿途小镇如庶路、白糠、音别、浦幌,毫无眷恋地一一错过。中午时分,饥肠辘辘,想这荒郊野外有什么可以觅食之处。地图标示所在附近有个大津渔港,除了民房海堤学校神社之外,倒有一家看来可以吃饭的きいちゃん食堂。

小地方就两条平行街道,头尾不到一公里,几分钟绕完一圈,不见一个人影。要解决午餐,似乎没有别的选项。店外红色布帘在飘扬,向赶路的饥饿的人殷勤招徕。

拨开布帘推开大门,原来全村人都聚在这里。我们应该是马上被辨认出来并非在地人,何况穿着举止可能也看得出亦非本国人。两个在奔逃的人。不断有人抬眼偷瞄一下,赶紧低头,再瞄一下,又若无其事谈笑,或者继续吃面。

整家店几乎满座,只有靠近门口柜台有两个空位,刚好让我们不太显眼地安顿下来,背对众人,快速点了拉面。两片叉烧,几根笋条,一把慷慨的葱花,一片从酱油清汤里半身扬起仍在抖动,犹如凤尾的紫菜。没有特别惊艳,倒是想起我们曾经四处奔逃,想念曾经偶然驻足的那些小镇的小店里,朴素而温暖的味道。

这里也算是天涯海角。虽然感受到一些特别但含蓄的注视,倒觉得不好意思打扰了别人的清闲。让自己放松下来,尝试融入日常情境之中。转头环视半周,众人似乎已经恢复平常,没有再多加理会两个陌生的闯入者。

店里墙上挂着几款风景月历,几幅可能是名人到访的照片与签名,还有三张巨型海报。平整贴在墙上的海报,同一个男歌手,虽然不同造型装扮。其中一张帅气人像旁写着大字:福田こうへい,是歌手的姓名。想来天涯海角的小店老板娘,也是不甘寂寞的追星族。那个到东京打拼蹿红的歌手,来自东北岩手,也许从大津渔港用点力气还可以眺望得到。老板娘可能把他看成同是北方人,让小地方的人感到与有荣焉外加一点亲切。

福田的成名曲《南部蝉时雨》,唱的是:梦想倾洒在都市高楼夹缝间,尝试呼喊而得到的只是回声。他的孤独与落寞,倒是需要思念远方故乡,也许才得稍有慰藉。

*   *   *

继续往南,道路越来越笔直,也越来越荒凉。车子不知不觉开得越来越快,行驶在奔往天涯海角的路上。就在几近忘我之际,望后镜中出现一辆尾随的警车,无声无息,却也不离不弃。

赶紧将车子停靠路边,警车也跟着停下来。难道是来追缉两个奔逃的人,心里闪过一丝意外,倒没有惊慌。两个警员下车走过来,神色有点严肃。其中一个看起来有点面善,原来有几分像大津渔港拉面店墙上海报里的福田こうへい。

他们的英语不太流利,两个外国人也不谙日语。单字片语拼凑起来,大概了解到车子超速。乡间小路限速六十,而我们几达八十。

北海道的乡镇或草原,即使车子稀落路上无人,道路限速总是远低于司机可以期待或自我控制。看来荒野之地,经过一个孤立的公车站或两三栋平房,老远就开始设有路标警示降速至五十,接近时更限于四十之内。

路边不时有看板提醒“子供飛び出し注意”,意谓当心孩童突然奔越而出。脑海浮现的画面,却是丘比特手握弓箭挥动翅膀,高空越过马路。山野之中,更常见的是“鹿の飛び出し注意”,配上一只跳跃的鹿的图标,姿态似在为圣诞老人拉雪橇。掌握方向盘的人,无论悠闲驾驶或匆忙奔走,时刻倒要留心横冲直撞的孩童,以及自丛林中脱序而出的野鹿。

检视驾照之后,警员示意随他们离去。心中狐疑,是要到警局落案吗。两个警员护送至后头的警车,一个打开车门,一个示意我坐进后座,还贴心地用手挡住车顶以防头部擦撞。两人坐在前座,低声快速以日语交谈,似乎努力在讨论要怎样以英语和这个外国人沟通。其中一个说:“あの……あの……go to……”半天接不下去,然后又叽里咕噜互相说起日语。

我猜想是问要去哪里,就说:“えりもみさき。”那正是我们的目的地,襟裳岬。看他们霎时脸露微笑,一副如释重负模样,不断点头道:“Slow down, slow down.”说时语气柔顺,眼神温和,凝重的脸庞瞬间又变回海报里帅气的福田こうへい。语毕示意我下车,还挥手道别。我忙说:“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心里倒还有点依依不舍。

曾被拦截又得安全放行,心情转为轻松愉悦,忘了正在奔逃。车子以六十以内的慢速行驶,左顾右盼欣赏风景。仍然走在国道三三六号,其中一段又称黄金道路,右边隐隐可见远处连绵起伏的日高山脉,左边是深蓝广淼的太平洋,偶有奇岩自海中破浪而出。襟裳岬就在不远前方。

风声咻咻在吹拂,海浪滔滔在拍岸,仿佛有人对我在呼唤。島倉千代子的歌声随着风声浪声在回荡。

*   *   *

接近襟裳岬的路上,车子逐渐驶入迷雾之中,周遭越来越朦胧。二三十公尺以外都是白茫茫一片,视野所及,无山无海无房无树,仿若古书记载的仙境。这是我们奔逃的终极之地。

根据记载,襟裳岬之名源于北海道原住民爱努族的语言:オンネエンルム,意谓巨大的海角。此处是北海道中部的南北纵贯日高山脉之最南端,由狩胜峠起始绵延一百五十公里,到达襟裳岬突然潜入海底。神龙的壮硕尾部在波浪间频频拍打,闪亮鳞片露出海面,形成大小高低此起彼落的岩石。此刻风大雾大,白浪卷滚,鳞片若隐若现,更添神秘。

临海山崖顶端,有一栋建筑名为风之馆。馆外大雾,馆里无人,除了柜台后的一个职员。即使登上馆里的瞭望台,在迷雾中该如何远眺海景。买票时兼问,浓雾何时可能会散去。职员微笑,客气地说,这个问题实在无法回答。

据说这里常年刮大风,也是寒流与暖流交汇之处,雾气笼罩是常态。门票上倒有一行字,说明此票一年内有效,可随时凭票再次入馆。访客感觉窝心也尚存一丝希望,下次有机会重访这个风大雾大的地方,运气好的话也许就遇上晴朗天气。

走出风之馆,雾气更浓,想来刚刚又刮起一阵强风。沿着步道,在摸索中慢行,看不清前路,更莫说远方。这样也很好,看着眼前,活在当下。走一小段路,出现一座不起眼的白色小灯塔。再走几步,又见平台上立着石碑,刻有“風極の地襟裳岬”字样。

靠近山崖处,白雾作为背景,还有两块并排的石碑,分别刻的是两首《襟裳岬》。右边是島倉千代子在五十七年前唱过的,左边是森進一在四十三年前唱过的。就这样,已经是半个世纪前流行过的歌。这个不知道兀自面对大海多少个千年的岬。凝视歌词,空中传来两种风格迥异的错置的歌声,混合着风声浪声。耳边回响的比眼前所见的,还要混沌,却又仿佛和谐。

我们靠着围栏,从天涯海角,望向远方。什么都看不见的远方,不知其然的远方,似乎又很清晰。这是我们的选择,奔逃的终极之地。

森進一的歌里,两个欧吉桑靠着炉火也靠着彼此,啜饮咖啡。风声浪影中,也许更需要互碰盛满甚至溢出清酒的杯。襟裳的春是一无所有的春。也许不是一无所有。襟裳没有春,也没有夏与秋冬。襟裳没有更迭嬗变的四季,也没有伤悲喜乐的岁月。

迷蒙大雾中,风景朦胧,时间凝固。两个坐成石雕的欧吉桑。


后记

离开北海道,两个月之后,二〇一七年八月三十日的《联合早报》新闻标题:“朝鲜导弹飞越北海道上空╱日本震惊发布‘避弹’预警”。新闻图片是法新社照片,东京街头巨大电视屏幕,显示日本地图,标出的唯一地名:襟裳岬。屏幕前几个上班族,背向地图低头行走。新闻内容提到:“朝鲜昨日清晨近六时(新加坡清晨近五时)发射一枚导弹,导弹于六时六分左右飞过北海道襟裳岬地区,两分钟后落入襟裳岬以东一一八〇公里的太平洋海域。”

天涯海角襟裳岬。如今,全世界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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