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的梦 失落的情
《红楼梦What is Sex?》的欲望和权力
◎ 柯思仁
海报和节目单封面的那张照片,富贵堂皇的宴会厅,十二个西装笔挺的帅气男子,两个仪容端庄的年轻贵妇。这个现代场景跟中国古代最杰出的小说《红楼梦》有什么关系?是将清朝贵族的恩怨情仇,转换成现代脉络来重新叙述吗?是以曹雪芹创造的宁荣二府,来隐喻现实世界的荣辱兴衰吗?是将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进行性别角色的对调和扮演吗?
仿佛是,也仿佛不是。如果单纯是的话,就太小觑林奕华的才思了。林奕华对原著《红楼梦》的诠释与思辨,既内涵复杂又眼光独到;他以《红楼梦》为起点重新创造的现代剧场,既层次繁复又洋溢惊奇。
林奕华终于完成以中国四部古典小说为名的剧场作品,每一部的剧名中也都以英文副题嵌入他的现代关注。第一部《水浒传》是“What is Man?”,接着《西游记》是“What is Fantasy?”,然后《三国》是“What is Success?”,完结篇《红楼梦》是“What is Sex?”。熟悉林奕华的观众也许已经能够从这样的剧名并列构成,得以窥探他阅读原著的位置。即使不甚熟悉的观众,也可以轻易得到某种程度的启示,并期待他的剧场带领观众进入一次对于原著小说的新鲜体验。
男人、范达西、成功、性,这些都是现代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的俗套概念,正如现代读者也往往难以摆脱以惯性视角来阅读那些古典小说。阅读《红楼梦》的角度是 cliché,而理解“性”的方式也是 cliché,林奕华将两个充满 cliché 的概念并置而成的剧名,不仅立即产生戏剧性冲突,同时提示观众,《红楼梦》在他的剧场里是一个可以进行互文阅读的符号,而现代现实在古代情境的《红楼梦》参照之下也许可以产生另一种意义。
《红楼梦What is Sex?》不是现代版本的《红楼梦》。舞台亮起,观众眼前所见的场景,是一个现代建筑的宽敞前厅。两个穿着西装的男子(正是剧照宴会厅中的其中两个)出场,和观众哈拉一阵之后,唱起了七〇年代的老歌《你把爱情还给我》,接着另外十个男子加入合唱。姚苏蓉的歌,四十年前的声嘶力竭,现在听起来庸俗老气,却又让人不由自主对那风华绝代的过往产生某种遐想与缅怀。然后,一个贵妇跌跌撞撞地出来,穿梭在众男子之间,哀怨凄厉地连声喊道:“我要杀了你!你为什么抢我的老公!”
林奕华的起点跟《红楼梦》看起来毫无关联。这是他设置的叙事框架,两个女客和十二个牛郎的故事,始终贯串全剧。被小三抢走男人的贾太太们,来到牛郎店寻找宣泄与慰藉,于是故事由此开展。初到店里,牛郎对贾太太说:“欢迎你来到‘我们的大观园’之‘我们将成为你的救赎’。太太你有相熟的说书先生吗?”十二个牛郎,原来是十二个说书人,用他们的声音叙述那些被男人遗弃的贾太太们的哀愁与怨恨。就如他们齐声歌唱《你把爱情还给我》,风流倜傥的声腔,包装着也压抑着贾太太们的创伤经历,既高亢又庸俗,既潇洒又纠结。
接下来的每一个片段,主导的叙述者是轮番上阵的牛郎,既是被叙述者也是被动的聆听者,则是那些贾太太们。说书人借用《红楼梦》中的场景人物,叙述着贾太太们的情场兴衰史。林奕华呈现的不是《红楼梦》,而是以《红楼梦》表达他对于情与欲、爱与恨的感思。每一段《红楼梦》里的故事,于是在剧中经过拆解重组,虽然听起来几乎完全就是原著中的文字,其意义却必须对应于贾太太们的遭遇,才能够有所理解。
说书人叙述的第一个故事,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讲的是贾太太们第一次来到牛郎店,正是全剧的开宗明义。第二个故事,是凤姐、平儿、鲍二家的,围绕着她们的男子贾琏,勾心斗角醋意大发,也就是贾太太造访牛郎店的隐含背景。其实,谁是太太谁是小三,只不过是观点的不同罢了,每一个女子都坚持那个男人是她全权拥有,即使是妾是偷,她都认为自已应该是他的唯一。当她发现事实并非如己所愿,于是以疯狂购物来发泄情绪。无奈的是,她心中的强烈怨恨总是无法通过宣泄而得以稍减,她的信用卡也总是“刷不到”。
一众顽童大闹学堂,在原著中是家业衰败的预兆,就如秦可卿托梦王熙凤,交待“设立学堂以保家业”的警示,却也是盛极必衰的反讽。在林奕华的戏中,贾府学堂作为人欲横流的男色世界更为突显,由此将戏剧的主体叙事和原著小说加以连接:原来大观园即是牛郎店。女儿国般的大观园,那是贾府男子一厢情愿的心理投射,而男色缤纷的牛郎店,则是贾太太们寻求慰藉的虚幻想象。
林奕华的戏剧世界和曹雪芹的小说世界,于是建立起一种镜面正反的关系,孰正孰反倒没有那么清晰,其实也并不真的那么重要了。《红楼梦》里的那把风月宝鉴,不也呼应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道理?镜子作为真假有无的媒介,长久以来在各种文本中重复出现,已经成为文化的cliché,林奕华举重若轻地点到为止,戏里倒是提出一个颇有意思的概念——似曾。贾太太聆听着说书人的故事,说出一句“déjà vu”。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贾太太看到说书人叙述的《红楼梦》,正在演绎着自己的生命。Déjà vu的意思是,看起来有某种熟悉的感觉,似乎曾经见过的场景,其实并没有真的经历过。贾太太没有见过凤姐和小红,却在她们的故事中看见自己。不过,贾太太的看见,有时也反过来改变原著中人物叙事。原著中经典的那段凤姐设局惩治贾瑞,两人的位置对调,凤姐成了那个见色起淫的角色,落得尿粪浇落一身,再现的是贾太太所看见的自己。
真正的核心,并不是贾太太们的情感和她们跟男人的关系,而是她们内心潜藏的欲望和权力。袭人向王夫人密告宝黛的亲昵,纯纯的情被说成具有威胁感的欲望。模仿最后的晚餐的那场设置,也暗示了欲望的必然结果就是背叛。情中情的宝黛有了宝钗的介入,欲望的伸张与维护于是离不开权力的施展。无论是高跟鞋与性魅力的关系,凤姐威慑宁国府,还是那个茶杯象征的谋略与算计,都意味着贾太太们之间的战事,即是权力的争夺。
林奕华倒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没有在欲望和权力将戏剧推向高潮时就结束,而是留下一点空间,以情作为归宿。抄园的预言象征权力斗争的结局,宝玉和黛玉再次出场,这时已经没有了宝钗的干扰。但是林奕华也还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欲望被消解,权力被排除,宝黛的关系对两人来说尽管是情中情,却摆脱不了家族网络的纠结。尤三姐和柳湘莲也是情中情,结果一个自杀一个出家,双双在众人的权力争夺中无法得到圆满结局。
似曾相识,déjà vu,也许正是林奕华的最终告诫。那个曾经见到的场景,或者远古的故事,在当下沉溺于欲望和权力的纠葛中,突然想起而感觉仿佛见过。那是别人的际遇吗?那是自己的幻想吗?那是真实的经历吗?那是对应的隐喻吗?这些真与假,虚与实,故事与经验,文本与现实,一切分界都变得模糊,也仿佛融为一体。最后一场戏,男演员一字排开,由尤三姐和柳湘莲的纠结开始叙述,每一对男演员,都是一对尤三姐和柳湘莲,叙述着以情作为救赎,以及无法得到救赎的无奈。最后一个男演员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却又是贾宝玉说过的。那是宝玉看到龄官对贾蔷痴心一片,发现不是每个女子都理所当然爱他,而有所顿悟的感慨。
“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林奕华借用曹雪芹的《红楼梦》,给那些现实世界里的贾太太们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