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2 November 2014

重新看见自己

《市中隐者》排练中,下周登场演出。(照片由跨文化戏剧学院提供)

《联合早报》2014年11月22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城市生活往往繁忙拥挤,职场劳碌自是常态,杯光觞影的交际也似乎难以避免。尽管如此,城市里某处总还是有一个斗室或者转角,容纳得下隐蔽自我的某种程度释放。中国古人“小隐于野,大隐于市”的境界,对于许多蝼蚁般的城市人而言,既是遥不可及也是毫无关联,因为那实在不是一个二选一的题目,而是身耽于市,心则不得不想方设法寻得某种野的状态。

多年前的剧本《市中隐者》,写的是这种状态;写的时候,作者也是处于这种状态。那是1995年底,暂别岛国,来到台北天母的某个小咖啡馆,闹市边缘不怎么像台北的,展现某种异域色彩的社区,完成这个关于城市传奇的剧本。剧中描述的城市,可能是岛国也可能是台北,或者两地之间某个异次元的所在。

第一次演出是在1996年,由英语剧团必要剧场呈献。导演郭庆亮将电力站小剧场设计成垃圾堆积涂鸦遍布的场景,看起来与一般人印象中永远整齐洁净的岛国市容落差颇大。他把观众席设置在面对面的长形平台上,约有一个人高度,必须借用阶梯拾级而上。观众入席戏剧上演,工作人员将阶梯搬走,人们于是无法离去。剧中人物困陷城市的孤独与无助,成为观众自身处境的真实隐喻。

次年,这个戏参加台北的屏风演剧祭,我没有随行。后来听说台北观众对于新加坡也有像世界其他城市一样的阴暗角落而感到讶异。那些角落让剧中人物得到暂时的喘息,也回避整齐洁净隐含的压力。

2000年,沈鹏耀将剧本翻译成英文,使这个戏有延续的机会。鹏耀曾经参与前两次演出,这次则担任导演,并将演出安排在芽笼的张氏总会天台。我不得不佩服他选择了芽笼,这个岛国最精彩多元的社会空间。食肆和酒廊并列,庙宇和妓院为邻,这里有历史的深度,有草根的繁复,倒没有太多新兴城市规划的染指改造。剧中人物的私语和呐喊,混杂在芽笼的市井杂音里也许最为和谐。

因为有了鹏耀的英译本,这个戏于是有了接下来的几次重演。2009年,苏佳亮为拉萨尔艺术学院学生导戏,选择了这个剧本。那次我刚好到美国开会,无法看到演出,甚为遗憾。看过戏的朋友说,演出效果不错,导演也有新的诠释与改编。我总是乐于见到导演对于剧本的重新处理,那是再次的创造,让剧本有了新生命,也让原作者借以陌生的眼睛重新看见自己。

最特别的一次,是2010年华艺节由娜塔莉导演的版本。娜塔莉根据英文译本,重新以英文编写一个剧本,并将剧名改为《市中隐者╱气息尚在》,再请诗人黄广青以诗的笔触翻译成华文演出。演出是华语,却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戏。改编与翻译分别都是一次再创造,也是一次陌生化过程,而诗的语言,更加多一层陌生化效果。作为原作者,我无法描述我的好奇与兴奋。作者的身份已经消失,仿佛进入一个客观的剧评人的位置。

十八年之后,这个戏再次回到郭庆亮手中。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把这个戏翻出来,倒是去年他笑眯眯的跟我提起时,闪耀着灵感的目光,记忆犹新。创作生命能够有几个十八年?当下的我回过头看十八年前的我,恐怕看到的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听说庆亮将原来的剧本彻底解构,再与演员们重新创造。即使在同一个导演的手中,作者也无法想象会看到怎样的面貌。

下个星期,庆亮再次导演的《市中隐者》将要登场,演出的是跨文化戏剧学院的学员。这个学院的前身,是郭宝崑与沙士德兰于2000年联合创办的剧场训练与研究课程。这个结合传统表演与现代剧场、具有多元文化特色的课程,被誉为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跨文化再现。我不知道会在剧场里有怎样的体会,不过,就像每一次看不同导演排这个戏,原作者总是充满收获惊喜的期待,重新看见自己。

Thursday 20 November 2014

跨文化戏剧学院毕业生 重演柯思仁作品《市中隐者》

跨文化戏剧学院照片
《联合早报》2014年11月20日
邓华贵/报道

跨文化戏剧学院今年的毕业生将在下周呈献最后一部毕业作品《市中隐者》(Invisibility)。

《市》是本地剧作家柯思仁最初于1996年创作的华语剧,主要叙述男主角寻找隐身术的过程,间中穿插他在厕所、公园所遇见的异人怪事,表现个人对所处环境状态的反应。

此次演出由戏剧盒艺术总监郭庆亮执导,除了学院七名毕业生参演,也特邀本地剧场演员许婉婧客串演出。

隐身是一个象征

郭庆亮在电访中透露,他曾在近20年前排过这出戏,时隔多年再看这部剧,感触不同。他说:“剧情讲述一个人想要学习隐身术,非常有象征性,可从中看到很多现代社会的现象。多年前当我看这部剧时,感觉作品批判性的意味比较强。如今重新回顾剧本,想想现在的社会已经不同,我也老了20岁,而比较能体会人物在剧中寻求的一种孤独感。”

他指出,剧本好玩的地方在于隐身是一个象征。“人为什么要隐身?是希望别人不要看到你,还是一种孤独的追求?就像陶渊明当年归隐田园生活,除了要避世,相信更是一种寻求孤独、自我完成的过程。”

着重于肢体表现

演出以多种语言如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进行,充分体现学院“跨文化”的精神。郭庆亮表示,演出也着重于肢体的表现,并借用东方古典表演戏剧的内涵来进行探索。“所谓‘跨文化’不是要把所有的文化放在一起,而是将不同的文化内化。”

●多语言剧《市中隐者》/11月27日至29日/晚上8时,星期六增演下午场3时/戏剧中心黑箱剧场(国家图书馆大厦)/20、25元/订票: www.ticketmash.sg/invisibility

Saturday 8 November 2014

场灯渐暗 舞台亮起

《联合早报》2014年11月8日

场灯渐暗。交头接耳的声音渐弱,观众摆正身躯,气凝神定,等待全场进入绝对黑暗的时刻。观众席里的场灯完全熄灭之后,众所期待的,是舞台上的灯光亮起。

此处灯光熄灭,彼处灯光亮起。一灭一亮之间,仿若经历集体催眠,观众进入一个另类的空间。街市上的纷纷扰扰,生活里的柴米油盐,都被隔绝在外,或者暂且遗忘。各种恩怨情仇,以及贪爱嗔痴,也都要割舍与放下,即使那个最牵肠挂肚的对象。

这一个刹那,有一种宗教式的迷醉感,召唤着我一次又一次进入剧场的殿堂。

记忆犹新的第一次,很可能是在维多利亚剧院看郭宝崑导演的《希兹尉•班西死了》,八〇年代初,我还是上高中的惨绿少年。南非剧作家富嘎德与演员即兴创作的剧本,再现的是遥远的南非。底层阶级的生活,种族主义的压迫,对于一个看起来经济繁荣社会稳定的后抗争时代成长的高中生来说,不仅是空间的距离,也是理解的陌生。看戏过程的感受至今似乎仍然清晰,舞台上层层推进的困窘情境与压迫感,让人窒息。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也许那正是我重新认识存在现实的启蒙。

剧场里上演的跌宕起伏,即使再遥远再陌生,往往也都是剧场外现实的隐喻。那些人物与情事,无论是富嘎德的南非,曹禺的中国,莎士比亚的英格兰,契诃夫的俄国,还是贝克特创造的那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所在的现代,一下子吸引观众投以猎奇的注视,一下子暗示观众参照自身的现实。

再怎么真实,这一切倒也不过是剧作家与导演的虚构。我们是观众,参与一场剧场创造者所经营造就的戏剧演出,一个虚构境界。

有的时候,戏剧家虚构的是历史。很多人以为历史必然是黑白分明的事实,而其实历史往往是创造出来用以隐喻现实。赖声川一炮而红的《那一夜,我们说相声》,八〇年代中解严前的台湾,从台北当下庸俗场景的西餐厅开始,逆时的叙事方式,六〇年代的台北、四〇年代的重庆、二〇年代的北京,一部中国现代史,倒转过来叙述。帝王将相都是背景,甚至说不上是配角,舞台上演绎的都是大时代里的小老百姓。原来历史可以如此讲述,我们可以如此观看。百年的风起云涌,也就是一晚生旦净丑的过场。

赖声川耳提面命的说:“这出戏,你千万别错了,这是一出戏,而不是一夜的相声表演。”我倒要提醒的是,当作者直接讨论他的作品时,往往比较应该把他看成是一个不可信任的叙述者。他说那不是相声,没有说的是,那是相声的祭奠。那是戏剧不是历史,不过倒真的是以戏剧的虚构对历史解构。

去年看林奕华的《贾宝玉》,灯光亮起,空荡荡的舞台上架起残锈金属的框架,不禁在脑海中闪过“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两句。人物尚未登场,情节不必开展,那一刻就告诉熟知小说原文的观众,戏剧是从第一百二十回开始,以终点作为起点。空空道人是小说最后离场的人物,他飘然而去之前,说:“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林奕华的剧场里,收场警句成了开场诗,整个烂熟的故事重新讲述重新虚构,观众仿佛第一次看到舞台上的这个贾宝玉。

场灯渐暗。舞台亮起。这一个刹那,伟大幻术家的手轻轻挥动一般,现实场域即刻转变为虚幻情境。观众也许瞬间未尝了悟,究竟是真是假,是实是虚。

倒是舞台两侧的某个位置,专注看戏的观众有时不免受到干扰,两个长方形的小盒子,即使再小再暗再低调,从不停歇的发散着幽幽绿光,映衬白色字样,EXIT。提醒着观众,剧场虽然是一个封闭空间,毕竟也不过是暂时。出口,那是通往现实的渠道,最终还要回到柴米油盐的纷纷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