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1 November 2017

《聖域》:另一种跨文化对话

《Sanctuary 聖域》
2017年11月1日
演出:The Necessary Stage + 範宙遊泳
編劇:Haresh Sharma + 山本卓卓
導演:Alvin Tan + 山本卓卓

 新加坡与日本的戏剧工作者合作,两地文化的交流与碰撞。我看到的是一种深刻的跨文化对话,不仅是成果,也是过程。

《聖域》是一个意象与主题都复杂交错的演出:当下与未来、现实与虚拟、政治与哲理、人与机器、空间与声音,还有多种语言此起彼落。

有别于必要剧场一般偏向的写实风格,这个65分钟演出的整个过程,在不同坐标与关注之间,跳跃、重叠、拉扯、交融。开始的时候让人无所适从而错乱,但渐渐被引入一种深沉的关于生命意义的反讽诗境。

主要的演出语言是英语和日语,分别由新加坡与日本演员操用,还有少量的华语、马来语、阿拉伯语。每一种语言再现为一种文化符号,英语的现实性、日语的哲理性、华语的草根性、马来语的诗性、阿拉伯语的权威性。

这样的描述当然是比较概括,因为演出中各种语言的再现其实更为复杂细致多面向。但某个程度上,虽然避免不了刻板印象,倒也是各个文化的一种主要面貌,或者再现两个文化背景的创作者,分别有着的文化性格。

从跨文化的角度来说,这个演出是关于不同的文化体(新加坡/日本),对于共同的(人类的/地球的)现实关注与未来期望。因此,对话的过程中必然产生矛盾与冲突。

有一种跨文化剧场,是以创作者为中心,拮取不同文化的符码,组合成创作者对跨文化的想象。这种剧场对传统文化比较感兴趣,因为传统文化中的符号更为典型化,更容易辨识,也更能够询唤对于该文化的臆想。

《聖域》并没有这样的跨文化再现方式。传统文化在《聖域》并非缺席,而是已经进入现代意识的纹理之中,通过现代议题得到展示,也和当下现实交揉成一种共存的状态。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演出不仅仅是关于当下与未来,而是两个(或者多个)千百年来深厚积成的文化,如何通过冲突与协调,省思当下与面对未来。

第一场演出,有75个艺术学院的学生,差不多是包场看戏,其他的观众只有五个。或许因为如此,演出后的交流,很奢侈的进行了40分钟。观众提问的方向,主要集中在创作过程是如何进行,以及不同文化背景的创作者所面对的碰撞与挑战。几个创作者分别讲述经验,创作方式的不同,各别符号对不同国家观众的差异接受,合作过程中的磨合与协商等等。

我想起必要剧场多年来的社会行动经验。这个新日两国的跨文化创作过程,正是以社会行动主义的方式在进行。这其实也印证了我这些年研究的一种看法,社会行动主义与跨文化,是一种意志的两种表述,必然如此,也必须如此。

Friday, 27 October 2017

《灵戏》:“灵”的集体笼罩

《灵戏》
2017年10月27日
十指帮呈献
郭宝崑原著
钟达成导演
维多利亚剧院

星期三刚刚在课堂上与同学深入讨论《灵戏》,星期五晚上就看演出。真是一次美好的巧合,能够在分析文本后,马上看到导演的诠释。一方面,因为对文本有着清晰印象,更具体看到导演如何处理文本重新创造。另一方面,意识来回于剧本与演出之间,抽离成了不可避免的现实。

《灵戏》里有五个亡灵:将军、妈妈、汉子、姑娘、诗人/记者。“半个百年”前的一场战争,他们都死了,在远离家乡的一个模糊不清的所在。戏的开场,他们以“灵”的姿态出现,中间的部分,在分别叙述各自的生命历程中,恢复“人”的身份,最后又以“灵”的形象结尾。除却前后“灵”戏形成的框架,这个戏里的人物面目清晰、有血有肉,他们的故事让读者深刻感受他们的生命。

原著对几个人物,尤其是妈妈、汉子、姑娘的塑造,通过各自长篇幅的独白,效果是写实而让读者投入感动的。钟达成将独白拆开,让三个人物交替叙述,整体形成情绪的推进,戏剧性得到强化,对观众倒是产生疏离。原著中各别人物的生命与情绪的完整性被解构,三个人物成为一个整体,三个个人的声音融合成一个集体的声音,对军国压迫进行强烈控诉的群体声音。

原著关注与突出的是“人”,每个人有自己的故事与生命,虽然都是遭遇军国的迫害,情况与感受各有不同。这个版本把这种人物的个别性淡化了,也使得“灵”的形象更为震撼。五个人物从头到尾穿着全身白色服装(郭宝崑的导演版本,五个人物以“亡灵”身份出现时穿白色服装,以“人”的身份叙述各自的过往时,穿的是各别符合身份的土褐色服装),以及三个身着黑衣的幽灵角色不断穿插过场,黑白对比的色调,幽暗压抑的情绪,“灵”的氛围,笼罩全场。


Thursday, 14 September 2017

艾拉恋曲


《联合早报·文艺城》
2017年9月14日

文/柯思仁

1

造访任何岛屿,尤其位于人烟稀落的天涯海角,跋山涉水不是文学意象,而是地理现实。

艾拉岛之行,念头初生,即知此趟旅途并非简易。即使想象中的路途再迢遥过程再艰难,几乎具有原乡意义的地方,不断以其抽象的名字,不时召唤,似远若近,连风景照片都还没有看过。

那个在北国苏格兰西南偏隅的岛屿,叫做Islay,源自爱尔兰的嘎力克语,读音“艾拉”而非“艾雷”,当然更不是“伊斯雷”。一开始用英语发音,称之为艾雷,纯粹想当然尔的误会。

生活中多少的纯粹想当然尔,多少的美丽或者不怎么美丽的误会。然而,如果没有初始的误会,又怎么会有后续的发现。尽管误会得以化解也不常有就是。

2

对于艾拉的想象,始于拉嘎雾林。Lagavulin,他的原名。十六年那款,是我和威士忌的初恋对象。与他初次认识在什么时候什么脉络,已经无法确切记得,大约就是二十年前,苏格兰的爱丁伯勒或者英格兰的剑桥。

那些具体坐标也许并不真的那么重要,印象深植的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所谓一见钟情。眼里是温润柔和的古铜色泽,晒了整个夏天的健康肤色。就杯趋近闻其体味,浓郁的烟熏芳香仿若弥漫在医院里的碘酒,强烈警告生人勿近,却又同时诱引遐想。轻啜一口含在嘴里,饱满的泥煤已然沉淀,不再挑衅地呛喉,倒是轻慢地挑逗味蕾,在口腔里舌面上回荡,海浪一波推着一波。他不愿离去,我不舍吞咽。

我宣告把你征服。从此以后,我们开始恋爱。

3

究竟是什么样的土壤与泉水,什么样的山光与海色,什么样的人文,什么样的心志,才能够孕育出像拉嘎雾林这样的俊逸体态与颖慧个性。

臆想与揣测,编织成一张地图;向往与爱慕,勾画出一条路线。于是,我开始跨洲渡洋的旅途。

搭乘十三个小时的班机,飞抵伦敦已是清晨。半梦半醒之间在希特罗机场消磨五个小时,降落格拉斯哥时见到的是耀眼的正午阳光。取了租用的车子,两个多小时路程,加上途中偶尔磨蹭,到达菲纳海(Loch Fyne)边上的小镇塔别特(Tarbert),是英国夏令时间傍晚六点。从起点开始计算,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夏至刚过,天空亮如午昼,再过四个小时才会暗沉下来。这里只是歇脚过夜的驿站。

第二天下午一点的渡轮,在肯纳克力格(Kennacraig)码头将车子直接开上船,两个小时后停靠在艾拉岛的艾斯克伊格港(Port Askaig)。前一天的艳阳已经隐匿,厚重乌云漫无边际。启航不久,海天分界变得模糊,终至连成一色。不算高速的船行中,绵绵细雨沾湿脸庞。下船之后,开车穿越乡间草原。许多路段是来回两个方向但只有一条车道的小路,只能慢速前进。偶尔反方向来车,还得在路边停下让对方先行。半个多小时后,终于来到南端的艾伦港(Port Ellen),此行艾拉岛的约会之地。

4

二十年前的惊艳之后,与拉嘎雾林曾经短暂交往。那是在剑桥蛰居写论文的寂寞岁月,我终日伏案面对资料与电脑,他就安静坐在桌前的窗台上。书写暂告段落,心力交瘁而又稍有成就感,偶然抬头看到拉嘎雾林,原来一直都不离不弃。斟一点在单份小杯里,轻轻晃动,海洋的澎湃与泥土的厚实,将我紧紧拥抱,对我辛劳的安抚。

离开剑桥开始工作,将近十年,拼搏忙碌之际,拉嘎雾林从我生命中悄然隐退。曾经得到友人馈赠一瓶,藏于柜子深处,虽未遗忘,却也无暇亲偎。

威士忌品酒专家伊恩·巴克斯顿(Ian Buxton)在《你死前要品尝的一〇一种威士忌》一书中,为拉嘎雾林十六年下的结论是:

颜色:深金色。
气味:强烈冲鼻的泥煤味,随后而来的是甜橙与焦糖。
口感:饱满圆润,辛口,接着有点雪莉甜味与焦糖味,还有些微咸味。
余韵:其高潮是充满泥煤的烟熏味与咸味。


看到巴克斯顿的评论之前,我其实已懂拉嘎雾林。巴克斯顿的具象描述,让我又想起这些年被冷落在暗角的他。文字提及泥煤、烟熏、饱满、咸味,那个似乎逐渐从我生命中模糊淡出的身影,霎时重新清晰起来。

拉嘎雾林真的从来没有离开过,即使我曾经长期对他冷漠。

5

说是小镇,作为艾拉岛最大聚落的艾伦港,只有两条街,一条沿着海岸线的主干,一条从岛的另一端伸展而来与之T形交接。沿街而建的双层房子,几乎都是单调的灰瓦白墙,几间旅馆与餐馆以外,看来都像住宅。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三两个结伴而行,四处张望。

面积两百余平方英里人口仅有三千的艾拉岛,除了农业与渔业,主要经济活动是威士忌蒸馏与旅游业。到过不少旖旎迷人的苏格兰与英格兰小镇,相比之下,艾拉岛朴实宁静得毫不起眼,似已沉睡数百年。

艾拉岛的旅游业大概都与蒸馏厂参观行程有关,风景倒是其次。南部艾伦港附近沿海一字排开的三家:乐弗伊格(Laphroaig)、拉嘎雾林、阿得贝格(Ardbeg),是国际市场较容易看到的知名品牌。中部因多尔海湾(Loch Indaal)周围有三家:波摩(Bowmore)、布鲁赫拉迪(Bruichladdich)、克尔扣曼(Kilchoman)。东北部靠近艾斯克伊格港两家:扣里拉(Caol Ila)、本纳哈芬(Bunnahabhain)。艾拉岛的简单道路网络,似乎就是为了将这八家蒸馏厂与两个港口接连起来,便于运输,也便于观光。

蒸馏厂大多建在海边。面向大海的巨幅白墙,刷上黑色的厂名,约五六公尺高三十来公尺长。那不是给岛上的人看的,而是对着远处偶尔航行经过的船只,向他们殷切召唤。没有船只的话,白墙黑字就静静聆听海浪的声音。艾拉岛浪大风大。多数时候,墙外是大自然的吼声,屋里是蒸馏机械单调的闷响,交织而成多层次乐章,勿论有人没人,径自弹奏,向世界殷切召唤。

6

苏格兰本岛的威士忌,无论来自高原低地或斯佩河畔,大都较为甘甜温驯,隐隐焕发阴柔之美。我的初恋拉嘎雾林,以至多数艾拉岛的威士忌,则属于海岛类型,粗犷阳刚狂野不羁,犹如日以继夜的惊涛拍岸,铸成强烈个性,意味着爱恨分明。也许是因为悬于大陆边陲,似乎相连实则隔绝,岛屿终究要生成独立自强的性格。

我也来自岛屿,在地球的另一个海角,距离一万一千公里。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为的是了解拉嘎雾林的身世。

7

来到拉嘎雾林,首先参加早上九点半的蒸馏厂导览。拉嘎雾林正式设厂于一八一六年,参观之际,适逢庆祝两百周年纪念。法律有效管制之前,早在十八世纪中,艾拉岛上就已经有非法运作的威士忌蒸馏活动。两个半世纪应该不会是历史的起点,酿酒文化大概和人类文明一般久远。

拉嘎雾林的麦芽制造前期程序,包括浸泡、发芽、烘烤,目前在已经停产的艾伦港蒸馏厂房作业,再运送到拉嘎雾林进行麦芽研磨、提炼醣液、发酵、蒸馏。

发酵厂房置有六个大木桶,时序错开的发酵过程。第一桶的发酵时间最短,酒液上层浮着厚厚的泡沫。加入酵母的麦汁,化学作用发生后的味道渗透出来,强烈刺鼻的酸味。其余木桶中泡沫依次减少,最后一个盛装的是酒精含量8%的酒液。

试喝之下,浓浊的液体,视觉与口感都像极韩国的马格利。这是威士忌的青春期,成长快速而性情叛逆,粗野中带有一点纯朴。难以想象,他在若干年后,会长成怎样一种成熟繁复韵味。

接着进行两次蒸馏,高温之下,酒精与水的沸点有别而得以区分。第一次蒸馏取得约20%的酒精,第二次则达到70%以上。到此阶段,基本性格经已塑定,算是通过了充满挑战的成年礼。

尔后,直接装进各种材质的木桶,橡木、雪莉、波本,各有特色香气。时间是最有效的沉淀剂,十年、十二年、十六年,或者更久,让酒液年复一年沉睡,最好永远不要唤醒,但又总是充满期待。耐心等着酒液在桶里封存,与木头接触,几经温存缠绵而逐渐熟成。是时候了,即可开桶装瓶。

如此亭亭玉立站在面前,用妩媚的眼神,他与我对视。

8

拉嘎雾林的传奇人物伊恩·麦卡瑟(Iain McArthur),我称之为酒神。超过四十年的酿酒经验,他的大半辈子与拉嘎雾林结成生命共同体。麦卡瑟个子矮小,嘴角微翘,口操浓郁苏格兰口音英语,介绍各种年份版本的拉嘎雾林,像神秘精灵在叙述山中传奇。

麦卡瑟带领之下,从世界各地奔赴而来的拉嘎雾林信徒,以近乎膜拜的心情,参与一场品尝神液的仪式。六个年份各异的版本,身份详列如下:

装桶年份(酿造年数)    酒精浓度

二〇〇八(八年)        48%
二〇〇四(十二年)        52.5%
二〇〇二(十四年)        54.6%
一九九八(十八年)        57.5%
一九九三(二十三年)    56.4%
一九八二(三十四年)    55.2%


第一款八年,为庆祝拉嘎雾林两百周年特制。年初即已得知,而今终能亲尝。初长成的青年,淡金肤色,腼腆青涩。鼻尖下感受到温柔的微微茉莉香气,入口惊觉一股辛辣,倔强性格原来尚隐藏在内心深处。嘴腔里几轮翻滚之后,海藻的咸与烟熏的暖,夹带一点苹果的甜,留下绵长的思念。

终于尝到这款庆典版,现场参与拉嘎雾林的庆贺。两个世纪的历史性纪念之际,不在于缅怀过往,而是以青年的热情奔放,象征拉嘎雾林的未来生命。

接着五款,不是从玻璃酒瓶里倒出品尝,而是直接自木桶中取用。酒液在密封的桶里沉睡多年,木桶在阴冷的窖房里孤独排列,等待时间缓慢而坚毅地进行生命的推磨塑造。年月的流转,酒液与木头的亲昵,都是无法人为操控的自然变化。色泽、气味、酒精浓度,因此各有差异。何况还有天使觊觎,不知不觉中偷取桶里的酒精,使得年份久远的酒液,酒精浓度反而降低,称之为天使的分享。

麦卡瑟将不锈钢的银亮色大吸管插进木桶,猛吸几口抽取酒液,从吸管中注入巨大圆柱形玻璃容器,再以小巧品酒杯分给众人。从最年轻的十二年开始,一杯接一杯,酒液色泽由浅而深,气味逐渐浓郁,呛度逐渐减弱。最后一杯已经在木桶里沉睡三十四年,深琥珀色的琼浆,在杯中缓缓晃动,仿佛在说不要把他唤醒。外头世界风云诡谲,当年的冷战格局经已瓦解,曾经意气风发的强人也入土为安。他是边国离岛的酒窖中的隐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玻璃容器中剩下的酒液,麦卡瑟将之直接倒回木桶。如果十年二十年后有幸再访,品尝同样一桶拉嘎雾林,不知道又会是怎样一番韵味。酒液日复一日在桶里发生着几乎无法觉察的细微蜕变,岛上的风雨,岸外的波浪,倒是今年明年,千百年之前或之后,周而复始地在回响。

9

品酒后的微醺中,耳边回荡着苏格兰歌手多诺凡(Donovan)在半个世纪前对艾拉岛的讴歌:

多么幸福的树林,鸟雀鸣唱
多么齐整的泥煤块,长年摆放
仿如你地里的一颗种子
仿如海浪把我留在岸上


泥的味道浪的声音,遥远而宁静的艾拉岛。仿佛只有纯朴回旋的民歌韵律,得以符合这种天涯海角的情境。

乐声终于还是淡出息止。蒸馏厂的机械沉沉低喘,运送麦芽的卡车轰然行驶,渡轮启航的汽笛穿空而过。艾拉岛之外,格拉斯哥与伦敦在等待,世界各地在等待。脱欧公投在两周前刚举行,苏格兰也许再过几年会独立。此时彼刻,杯觥之间需要威士忌的助兴,或者对于失落哀伤的抚慰。

因为拉嘎雾林,我来到这个岛屿。曾经来过,即将离去。艾拉岛的短暂记忆,拉嘎雾林的多年恋情,交错而成一种遗忘不了的,带有浓烈烟熏与海水味道的余韵。

Friday, 25 August 2017

《鲁镇往事》:剧场效果的目的是什么

《鲁镇往事》
2017年8月24日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呈献
实践空间
华文小剧场节

《鲁镇往事》整场一个半小时的演出,没有冷场。层出不穷的巧思,就如相声里的抖包袱一般,制造出各种效果,让观众乐不可支,笑声连连。这个戏借用鲁迅的几个文本的故事,但演出来的却完全不是鲁迅。鲁迅的小说,往往运用强烈的反讽,产生深沉的知识分子的反躬自省。鲁迅批判得最强烈的不是社会与历史,而是看客与他们的心态,那些冷漠无情,对社会里不幸的人物情事毫无同情心与同理心的反应。社会与历史的问题,是看客造成的。《鲁镇往事》里呈现出来的是另一种反讽,剧场演出把观众都变成了看客,全场一起热烈激情的嘲笑鲁迅批判的人物,同时嘲笑鲁迅怜悯的人物,也其实在嘲笑鲁迅。

这个演出倒是给我们一个反思的机会:剧场效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剧场面对观众,以观众为主要诉求对象,讲求与观众的互动,这是剧场当下的现实,也是剧场的任务。可是,在剧场里堆叠耍弄各种看起来聪明的效果,刺激观众的反应,就是剧场最终的目的吗?这种态度就像那句陈词滥调“顾客永远是对的”所蕴含的精神,服务提供者要竭尽所能让顾客开心满足。

剧场里所追求的engage观众,并不应该是在这个层次。剧场要问的,不只是观众要什么,还应该问剧场要给观众什么。然后再问,做出来的剧场,是否达到这个目的,观众是否接收到剧场要给他们的东西,剧场是否在观众的感受和思想里产生回荡。剧场效果不是不可以使用,但如果效果是最终目的,那就不如看马戏团、杂耍表演或者综艺节目。

重要的问题,更是剧场导演对待小说作者的态度,以及他的剧场的基本关怀。 最近另外两个改编文学作品的剧场,九年剧场的《画室》改编自英培安的小说,穷剧场的《七种静默:忿怒》改编自黄碧云的小说。他们的改编,是对小说和原作者的尊重,他们的剧场也充满效果,但效果是在于强化小说的内涵。在他们的剧场里,看到原著的精神与思想;剧场的二次创作的新意念,是诚恳谦逊的为原著服务,也是对观众的一种服务。

《鲁镇往事》谢幕时观众热烈鼓掌叫好,走出剧场听到好些观众说戏很好看。我倒是难过起来。这个戏没有让观众理解鲁迅批评看客的精神,反而是制造了更多的看客。

Saturday, 19 August 2017

《画室》:剧场赋予小说第二次生命

《画室》
2017年8月18日
九年剧场呈献
维多利亚剧院
新加坡国际艺术节

整整三个小时的演出,最后舞台上灯光全暗之后,坐在观众席的我,默默流下眼泪,然后趁着谢幕灯光亮起之前,赶紧擦掉。最后的几场戏,巴黎场景的风格化处理,思贤在三十年隐藏爱慕后终于向宁芳告白,还有中年的继宗面对自己少年的裸画,相当精彩也颇为煽情,观众都乐不可支,全场满溢笑声。就在这样的欢乐气氛中,我竟然压抑不住的流泪。

去年,谢燊杰告诉我,他要将英培安的小说《画室》改编成戏剧,我相当惊讶,也佩服他的勇气。 这是英培安最复杂庞大的小说,主要人物(而不是配角)众多,时间涵盖半个世纪,几对人物的关系,又与历史有着纠缠的牵扯。我难以想象燊杰要怎样在小小的剧场空间,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把故事说清楚,又能够展示剧场的表现力,让观众有所触动。

结果他做到了。

我不得不说,上半场是比较拖沓的。可能是好些复杂的情节需要交代,虽然我读过小说原著,也需要一点功夫才弄清楚舞台上的叙述。原著里许多时候是人物的独白,但在燊杰的剧场里,让人物自己说故事的部分减少,而更多是以群众演员,创造此起彼落的声音,与人物的叙述交叉进行。群众演员的声音,有男有女,有的是人物的内心展示,有的是旁观者的评述,整体是相当繁复的。也许这样的安排,也是戏剧一开始时,观众需要时间适应的地方。究竟是谁的声音,究竟是谁的观点。不过我必须说,这是从文字小说,转换成剧场表演,最精彩的处理,也让小说在舞台上有了属于戏剧的生命。

另一个亮眼的处理,是让两对演员,分别饰演少年和中年的继宗和阿贵。四个演员四个声音,演出两个戏剧人物,对比交错之下,表现出更多层次的心理与经历。梁海彬的内敛与韩乾畴的粗犷,将两个人物的性格发挥得具有戏剧感。让这两个演员同时饰演十几年匿藏在马来亚的大胡子和健雄,别具心思,让这两对原本看起来没有关联的人物,产生互文对照,少年成长的故事,与风云诡谲的历史,因此有了感受上与诠释上的联系。

海彬与乾畴已经表现出作为中生代演员的实力与魅力。是的,他们已经不是新生代了。新生代的是卓玮平与庄义楷,有点青涩,但他们的声音已经有所成熟,在作为群众演员部分也相当有能量。这个戏里的资深演员郑光辉和徐山淇,有那种站在舞台上不说话,一个内心情绪或一个流转眼神,就威慑全场的效果。加上温伟文、陈宇泱、陈珮文、卓婷奕、郭程伟、陈忆幼等等,可以看到一整代演员的逐渐成型。

黄志伟的舞台设计,简单利落的线条,转换场景的顺畅,结合演出的风格与需要,又很恰当的不会夺走戏剧的锋芒。导演特别具有戏剧效果的精彩构思,是巴黎街道上众人身穿红衣行走的那场,像是音乐剧的场景,对比于前面大部分的压抑,也因为设计的巧妙,观众都被逗乐了。从这一刻开始,情节发展与人物关系,慢慢进入各个环节必须得以完成closure的结局。思贤向宁芳告白,宁芳趋前挽着思贤的手,观众席里竟然发出心愿了结的感叹声。最后,继宗看到自己的年少画像,那是小说情节里原本就具有戏剧性与反思性的设计,在剧场里成为观众得以释放情绪的完美终结。然后众演员或站或坐,伫立凝视,面对斜前方。灯暗。反思与回味,演出结束后,想必将从剧场里带出去,成为一种生活中偶尔的启迪。

好多年没有看到这么具有雄心的新加坡华语剧场。这次看到了,感触很深。英培安的原著是最重要的基础,因为他的小说有复杂精彩的人物情节,有丰富的想象与虚构,有深刻的历史感受与思考。谢燊杰的改编再创作与导演,在这个基础上,为原著添加新的多元的具有创意的剧场元素,将小说赋予新的生命。我一向认为剧本是新加坡华语剧场比较单薄的环节,《画室》的精彩成果,也许为我们指出一个可能的方向。

Friday, 11 August 2017

《七种静默:忿怒》:对待他者的态度

《七种静默:忿怒》
2017年8月10日
穷剧场呈献
42新剧中心黑箱剧场
实践华文小剧场节

导演/演员高俊耀说:“同情是善举,本源自内在有所感,但高举姿态,同情就成了恶,彰显阶级差异和分别心,将他者从自我推开,‘他们,不是我……’行为景观化,将目光投注在急需良善和美好填充世界的观众。”

玛莉、未夏、九月、垃圾婆、七只手、阿雄仔,住在狭窄龌龊的公屋,看不到明天的底层世界。他们被现实遗忘,在困境中挣扎。这些人物,从作家(小说原作者黄碧云)的笔下与导演的手中被再现出来,会是怎样的一种面貌,会不会有自己的声音?创作者与被再现人物之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再现出来的往往是戏剧化、浪漫化、煽情化的结果。他们的声音反而被泯灭,他们的故事被同情与消费。

高俊耀的那番话,无疑是创作者自我省视与警觉的自白。剧中的人物,被赋予自己的声音,由他们叙述自己的际遇。他们不需要同情,来自他们世界以外的同情,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作用。同情只实现在戏剧演出的那个当下,观众离开剧场,情绪恢复之后,一切又变得理所当然。这个戏,不是让观众自我洗涤,而是要观众深切感受人物的困境,带着离开剧场,并一直在脑中心底回荡,犹如阴魂不散的鬼魅。

妓女玛莉和失业汉(嫖客)未夏之间, 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消费与被消费?长期相处是否有另外一些情愫?把所有人物的故事都说完之后,玛莉问未夏,为什么不开灯。他们都是在黑暗中挣扎看不到光亮的人物。未夏没有直接回答,反问玛莉,你的真实名字是什么。原来他们的关系,一向来是在一种暧昧与掩藏中进行。未夏终于想知道玛莉的真实身份,想认识玛莉这个人。接着未夏趋前与玛莉接吻,象征两人的关系进入交心的境界。这是光明的结局吗?显然不是。未夏接着爬上高楼,一跃而下结束了他的一生,结束了他与玛莉的关系,似乎也结束了他的困境。

稍早时玛莉把少年九月交托给未夏照顾。未夏放火烧屋前,要九月离开,不要再回来。九月离开了,不知去向。他是这些人物的希望吗?他能够摆脱困境吗?他走得出去吗?戏剧的结束,是两个演员高俊耀和郑尹真(他们分别扮演剧中所有的人物),将之前扮演过的所有人物的衣物穿在身上。他们象征剧中出现过的所有在困境中挣扎的人物。一边穿上衣物,一边叙述后来遇见九月的情境。那些被套牢的困境中的人物,看着以为走出去的九月。九月离开没有再回来,观众可能以为九月得以重生。可是,他只不过是从一个困境走出去,进入另一个困境。

 观众总是希望结尾有一点光明,心灵能够得到一点抚慰。这样一来心里会比较好受,同时可以施舍一些对他者的同情,可以对他者的困境有一点释然。可是,这不是导演要的结果。结果是观众带着压抑与忿怒离开剧场。也许,这种压抑与忿怒的情绪,还有一点机会在未来的生活中,转换成自我的提醒。如果这种情绪与体验,还能够成为改变现实的动力,那当然会更好。

Tuesday, 2 May 2017

柯思仁许维贤对谈:可从文选看出主编想法

《联合早报·文艺城》 
2017年5月2日

早报书选系列第三场对谈会上星期六(29日)在城市书房举行,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柯思仁与许维贤主讲“备忘与遗忘——小说与散文的记忆方式”。

两人主编的《备忘录:新加坡华文小说读本》以及许维贤(笔名翁弦尉)的散文集《第二张脸》入选“早报书选2016”。

柯思仁与许维贤挖掘新华文学从战后至今的短篇小说,然而,本地从1965年至2004年间就有超过90本选集出版,为什么还要再出一本小说选集?

柯思仁认为,文选多是好事,读者可以看到新华文学各种不同的观点、想法与焦点。

“每个主编选的篇章,以及他们如何处理篇章的角度、态度、方法都很不一样,所以我们不能说文选太多。”

他进一步说明,两人在大学里教文学,同时也是创作者,因此在编选时,以他们的训练和经验,编出拥有他们特色的小说选,希望读者从书里看到两人的用心与想法。

他说:“怎么选,哪些作家、作品,这才是最重要的。编选不是比赛,每位作家我们只选一篇,但不一定是那位作家最好的作品。我们有我们的想法,从我们的角度和观念,以及整个文选的架构,适合的就放进去。”

谈到编选标准,对谈会主持人、早报副刊《文艺城》编辑谢裕民指出,选集里收录较多八九十年代的小说,相比之下,五六十年代的比较少。

柯思仁说:“开始编书时,我们的时间范围是新加坡独立以后,以1965年为起点,这是很有问题的……从文学、文化、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我不认为1965年有足够意义作为起点。我想在处理小说选的时候应该把视野放得更宽,更历史化地看小说的出版,因此我们把40和50年代的作家和作品编选进来。”

他认为,二战时期是个重要的分界点,人们一方面对英国殖民统治的幻想幻灭,另一方面又经历日本人的残暴统治,逐渐觉醒,在思想、意识形态和认同上有所转变。选择40至60年代的小说,让读者有历史意识,知道这个时期人们关心的是什么,创作状态是什么。例如那时期的作品很多写底层老百姓的生活,反映出建国时期的社会对普通老百姓的关心是很强烈的,从政党到社团、文化与艺术团体都关怀普通人。

不过,选集里的小说还是偏向80、90年代,因为80年代是新加坡文学艺术文化活动非常精彩的时期,而“这时候的作品跟我们现在的存在状态比较有关联”,包括关心的问题以及表达方式。

文学作品不是法律文件

再说到纪实与虚构,小说与散文的划分,许维贤指出,所谓的纪实与虚构之分其实是西方发明的文类对中国文学的影响。

他也说,书名里的“备忘录”不是法律上备忘录,更多偏向中文语境的备忘录,“第一个界定是:记得,随时记录下来帮助记忆的笔记本;另一个界定,也是我本身比较倾向的界定是:准备遗忘。而所谓的文学性,就存在记得与遗忘之间。”

他说:“回到散文集或小说集,你写的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有没有造假?这是个伦理诉求。可是,文学作品是不是法律文件?法律文件要求具体明确,但文学有时是没办法具体明确的。我觉得,如果我们以法律的角度看文学会是灾难。我们把散文看做是证人罪犯的供词,把小说看成是谎言。法律的最终功能是道德审判,但文学是法律吗?……我们需要这样阅读文学作品吗?这是我的反诘。一刀切是不是为了方便人们或者统治阶级进行道德审判?当然这有点夸大,但我们提出来,供大家讨论。”

Monday, 1 May 2017

久违,台北

拉着行李,过了桃园机场海关,大门打开,一堆接机的人之中,竟然看到P,我楞了一下。他不是来接我的吧?不可能。他也看到我,那诚恳的笑容挂在脸上。我走过去和他用力拥抱了一下。当然不是来接我的,遇到他是意外惊喜。他说是接表姐,从新加坡来,应该是和我同一个班机。久违的台北,怎么在机场就给我来这样的惊喜。P是好几年的同事,当我们一起在系里创业打拼的那个时代,后来回台北了。他知道我喝酒,离开时送了我一瓶总统就职典礼的国宴酒。两年前来台北和他见面,又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陈年金门高粱,桌上摆了他做的小菜,还有巷口买的小菜。见到故人,吃的是乡愁的味道。我跟他当年其实并没有太多交集。老实勤恳的一个人,话也不多。他离开时,跟我说他终于了解我在位子上的苦心与苦衷。这么一句话,就够了。这一刻,他看着我,说,飞机上喝酒了吧。我说是的。他大概指的是我的脸色和眼睛。我又说,离开台北太久了,我在飞机上就已经不能自已。其实也没有很久,就两年,倒是一直很想念。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年,那些场景。每隔一段时间,就在我脑海中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一遍。跟P没说几句,我又控制不住了。再拥抱一次,说我先走了,掉转头就拉着行李往外走,头也不回。P在我身后说,保持联系。我真不敢相信,台北怎么对我这么好,竟然让我在机场遇见P。台北,你给了我多少记忆,你还要给我多少惊喜。

Wednesday, 22 March 2017

《大不了教书好了》:困境里的希望

那个晚上,在国家图书馆五楼的戏剧中心剧院看必要剧场的 Those Who Can't, Teach ,不断在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却是这个戏在1990年的首演。

 那是电力站艺术之家的开幕,1990年9月,新加坡第一次有黑箱剧场。 Those Who Can't, Teach 是在电力站黑箱剧场上演的第一个 full-length play。这个戏是我看的第一个必要剧场的作品。而那年,是我开始教书的第一年。

 27年前。我极力搜索记忆,尝试回想起当年演出的场景。具体的情节和人物,都无法记得。但是,印象却还有的,而且深刻。我刚刚从教育学院毕业,面对的是一辈子的未来。上大学之前,我就已经决定了,我要教书,而且会教一辈子。演出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创作者(编剧 Haresh Sharma, 导演 Alvin Tan)很懂得教书的生活,很了解老师和学生,他们的困境与希望——也就是我的困境与希望。

Those who can, do. Those who can't, teach. 剧名大概是源自这句英谚,而其典故出自萧伯纳。无法成事的人,就去教书。首演时在中文报的宣传,剧名翻译为《大不了教书好了》。当然,无论英文或中文剧名,或引用英谚的方式,都是作为反讽之语。剧中表现的焦虑感和沮丧感,反而激励初为教师的我。剧中的爆发力,愤怒与关爱,对人,对这个地方,让我感到震撼。

然后,就是27年。从旧戏剧中心、电力站起家的必要剧场,如今在新戏剧中心第三度演这个已经成为经典的作品。观众席里,绝大多数是二十几、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好些拎着大手提包,有的没有关好,看到里面的手提电脑、纸本笔记本。看来就像年轻的老师,当年的我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整个演出,是一次集体的祭典,大家一起笑,一起沉默,一起感动,一起揪心。

自从第一次看必要剧场的戏,二十几年来,写过不少他们演出的剧评。可是,必要剧场的戏,往往也是最难下笔的。因为总是那么贴近我的感受与思考。写评论需要距离,而他们的戏,总是把我整个吸进去,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后来和他们成为朋友。他们大概不了解,为什么我无法在我作为评论者和他们的作品之间,建构起批判的距离。如果可以在创作上能够有所合作,我倒是觉得是可以的。1995年,我翻译了 Haresh 的两个剧本《天意》、《母亲节》。1996年,必要剧场演出我的剧本《市中隐者》(郭庆亮导演)。今年,我又翻译了 Haresh 的《演员四十》。那种经验是愉悦而满足的,能够参与他们,而不是作为抽离的评论者。

 我很感谢 Haresh 和 Alvin。27年来,每当我在教书工作上有所起落,会想到当年看过的这个戏,想起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