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盒《在不久的将来之坟场(朝)》(杨君伟摄影) |
《联合早报》2015年9月26日
◎ 柯思仁
六个身穿白衣的男女,时而伫立时而狂奔,时而互相依偎时而携手同行。天色未亮,日出前最昏沉的时刻,他们像幽灵般在夜色里游走,仿佛在某种沉淀与躁动之间,无以适从。天空并非原本应有的那种自然的黑暗,而是散发着隐隐白光,也许来自附近的大巴窑和碧山,还是更远的乌节路和滨海湾。城市里无可回避的光害,反照坟场,让我们更清楚看见这些幽灵,也似乎造成幽灵的不安。
戏剧盒的演出《在不久的将来之坟场》,朝暮各有一场,这场是凌晨五点半在武吉布朗坟山的那场。我必须四点起床五点抵达,摸黑穿越坟山之间的小路,来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现场。上一次来是去年三月,为安排祖父迁坟之事。祖父的坟是受到影响的三千个坟墓之一,为的是要建造一条上下共八条车道的大路。
那是一个没有语言的演出,幽灵般的演员以身躯和周遭山野进行互动,偶尔发出声音,时而喘叹时而低吟,仿佛有许多故事,却已无法叙述成有意义的话语。那算是一种对话吗?那是一种无声的呐喊吗?还是佛家所言“非想非非想处”的太息?
如何与幽灵对话?幽灵如何与我们对话?从前清明到祖父坟上扫墓,我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他在我出生之前二十几年就离世,从来没有见过面更遑论说过话。何况就算是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他说福建话,而我则在改造过的社会中只能够说华语。两个世代的人,两种语言迥异的环境,祖孙被隔离成两个没有交集的世界。
接近七点,演出已到尾声,烟霾笼罩的天空迅速亮了起来。我的注意力被天色转变的奇幻现象吸引,专注于亮度逐渐强化的戏剧性,反而将那些幽灵般的演员遗忘。突然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钢琴声,人类创造的乐器所发出的声响,介入原本以为纯粹的自然境地。内心感受到的其实是一种深沉的矛盾:那究竟是一种文明带来的升华,还是对于冥界的干扰?
晚上在坐落于闹市的艺术学院的续集演出,倒是明确的文明场景。先是那六个幽灵般的演员,演练类似凌晨在武吉布朗的动作与声音。封闭而近距离的空间里,没有先前那种幽冥飘幻的感觉,像是重新有了清晰生命的个体,准备诉说各自的故事。不过他们仍然没有语言,作为幽灵的身份注定是一种宿命。
他们的故事,以及是否能够在武吉布朗得到安息的命运,由另外三个演员加以叙述。三个演员扮演各种人物,代表决定迁坟以进行发展的政务部长,争取保留坟场的民间组织领导人,武吉布朗埋葬者的后人,自动发起坟场导览活动的自愿工作者等等。那是一场时而激烈时而消沉的辩论,活着的人为了死者必须做出决定。
我们其实都知道结果。三千个坟墓已经迁移,武吉布朗的工程早已开展,绿色的金属围篱里头是光秃秃的黄泥地,那曾经是狂野的乔木和丛林,半个世纪逐渐树立起来的各色各样的土冢和墓碑。那是发展的胜利,也是感怀先人与保留传统的溃败。从当下已知结局的角度,重看一遍那个争取与协商的过程,并也再体会一次那个溃败的伤痛。
最后那个溃败的结果终于还是幽幽发生。以为这个演出就这样结束了,在一种沮丧的情绪中了结。舞台灯光渐暗,演员离开现场。一端布幕后的灯光亮起,震耳欲聋的摇滚音乐突然响起。没有言说能力的幽灵,丧失争取力量的人民,他们的声音这时都幻化成强烈愤怒的音乐,良久不歇,仿佛不愿停歇。这场音乐演出,就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发生,演奏者在布幕后只看到黑影,宛如另外的幽灵。
然后布幕上一个个一排排地显示编号与姓名,我知道是被令迁坟的那三千个人。我仔细阅读,尝试找到祖父的姓名。不过,姓名更换得越来越快,也许不过十几秒,三千个姓名就这样一闪而过。三千个生命与亡灵也不过就这样一闪而过。武吉布朗就这样一闪而过。所谓传统所谓文化所谓感怀所谓争取,以及所谓发展,也不过就这样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