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10 October 2015

烟霾境界

《联合早报》2015年10月10日
◎ 柯思仁

望向远方,国境之南的岛屿上那几根高耸烟囱若是从视线中消失,PSI就应该超过100点。烟霾锁国之前,灰白色的烟囱清晰可见,顶端有时燃烧着火焰,一盏一盏标示位置的明灯。靠近一点,有几座三、四十层高的大楼,还在建造之中可能即将落成,在PSI超过200点时变得若隐若现,楼层之间的分界线模糊,一张一张深浅灰色晕散的纸片,随意插放在组屋群里。那天夜里,PSI飙升300点以上,这里那里散落的朦胧光点,是灯盏还是火焰几乎也都无法辨识。

每年一次几乎没有缺席的烟霾,近二十年来,时淡时浓召唤着不同程度的危机感。老百姓除了把店里的口罩抢购一空好像也没什么能够做的,尤其是那些弱老族群。话说回来,即使部长善意提出给予邻国援助,也一次一次被冷冷地回拒。

我问父亲你还好吗,眼睛喉咙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父亲每一次都说没有没有,言下之意就是我老当益壮比你还行。也许那是一种远超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我说你看屋外是不是蒙蒙一片,父亲说是啊是啊。我说那是因为烟霾弥漫,不是你的眼睛问题,我也一样眼前一片迷蒙。不过也许我和父亲一起患上眼蒙之疾。其实,也没有好过于惊讶,因为我也差不多到了那个年纪。

烟霾之害对我最大的影响,应该就是打乱了我的跑步规律。到了该跑步的时间,先看看窗外是否有烟囱和大楼的形影。不见烟囱还可以整装出发,大楼隐匿则要三思而行。十公里路程算不算是长时间暴露在烟霾之中,会不会引发什么健康问题,身体倒是没有显示什么警讯。也许是已经成为习惯,完成十公里后呼吸没有特别急促心跳没有加快多少,沿路遇到的跑步者好像也没有怎样减少。

情况真严重的话就不上路,改在健身房猛踩跑步机。不过那是一个绝顶乏味的任务,就像被困在笼子里踩轮的白老鼠。同样位置上重复跑步动作,明明看到里数不断增加却其实从来没有离开原点。白老鼠至少可以决定跑步速度或快或慢来操控转轮,而我设定跑步机的速度之后就得要完全被动的受制于机器。困在健身房里没有沿路风景可看已经是权利被剥夺,身体被机器严格控制更让人感到自主性的消亡。这个时候最怀念的就是户外,即使没有蓝天,即使平时也觉得颇为单调无聊的风景。

暂且不论其害,而把烟霾当作一种风景,倒也为只有阴晴下雨之类变化的岛国增添一点异国色彩。有人想起云顶,有人想起北京,有人想起日本温泉澡堂的温暖。遥远的梦土瞬间在眼前如画轴般铺展。当下实在景观都变得朦胧之际,点点灯火反而成了异军突起的主角。看不清建筑道路树木花草等实物,灯火的微弱亮度在烟霾中反倒指引着视线与想象。那种迷离境界,就像舞台上突然烟雾散布,演员的身影变得虚幻,而灯光成柱般或直或斜,虚实的身份互相调换,交织成观众必须重新理解的画面。

那也许是赫胥黎所描述的美丽新世界,不必再等五百年,在烟霾中提前实现。小说通过虚构的文字展现预言般的真实,剧场则将虚构场景真实设置出来让观众亲身体验。当烟霾来袭之时,对于手机或电脑上显示的PSI穷追不舍,人们倒是实实在在地把小说或戏剧里的境界当作生活一般来过。

多年之前,当岛国初次体会到烟霾带来的危机感,我写了一个名为《独在家乡为异客》的剧本。剧中一群人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认定此地已非梦土,总是想要离开他们生活成长的家乡。他们最终处理好了各自的牵挂,分别来到机场,那个期盼已久的离去时刻。等待中通知旅客登机的广播没有出现,听到的是由于烟霾过于浓重而机场必须关闭班机必须停飞的消息。烟霾已经渗透到机场大厅里。那个境界,不是凄美或烦躁,也不是虚实或距离。那是一种恐慌,也许烟霾永远也不会散去。

1 comment:

Anonymous said...

我没看过一次PSI,而且虽然弟弟给了我很标准的很厉害的那种口罩我也没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