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9 August 2015

沿路的场景

《联合早报》2015年8月29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太阳已经偏西,光线色彩不再是那么刺眼的亮白,天色逐渐柔和并沾染越来越浓郁的橙黄,像是舞台上灯光的淡入切换,预示一个新场景的出现。街市上走动的人多了起来,各种神情各种动作,新的戏剧可能即将上演,也许会有惊喜,让人充满期待。

我总喜欢在这个时候跑步,观看市镇的风貌,感受生活的脉搏。沿着组屋区边缘的道路,一边是生命力迸发的荒野丛林,或者衔接市镇的宽敞马路,一边是绵延不绝的有盖走道,以及人头攒动的咖啡店。开始是五公里,然后八公里,最近没有十公里的话停不下脚步。这一路跑下来,经过三个组屋林立的新镇和多个风彩各异的私宅,以及四个选区,其边界有时穿透某个新镇,有时又将两个新镇连接起来。

迎面而来的跑步同好,有的手中握着水壶准备随时补充水分,有的手臂上绑着电话耳里戴上耳机陶醉在自我世界之中。跑步者多数神态专注,目无表情的直视前方;偶尔看到微笑招手的,心情变得特别晴朗。如果听到身后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就得赶紧靠边跑以避开后面的脚踏车,某些人车共用的路段上,跑步者和行人总是要特别留意。那个铃声其实没有什么情绪,听在耳里却难免显得霸道。

下班的时段,有时突然从地铁站涌出人潮,跑步者必须左右闪躲;有时前面三几个人同行在走道一字排开,过于拥挤无法穿越时还必须绕到旁边的草坪,如果刚刚下过雨的话,兼要当心避免踩踏在泥水上。这种时候,跑步者又得要特别体贴行人。

跑步是一种若即若离的生活态度,既可深涉邻里的心脏地带,又可保有某种清醒的疏离关系。

最近在SG50举国欢庆的大背景下,国旗彩带随处可见,红白对比的色彩营造成铺天盖地的眩目景观。沿路也不时有巨型的画板矗立,有时是不同肤色年龄的男女组合成多元种族和谐共处的画面,有时是常在媒体上露面而让人熟悉的国会议员的笑脸。马上就要大选了,这些熟悉的脸孔到时也将会出现在每人一张的神圣选票上。

这一个月来,偶尔会看到好一阵子没有出现的场景。马路和组屋之间的草坡上,堆积一包一包黑色塑胶袋装着的花木幼苗。更多的花木在几个客工的辛劳之下,已经将原本单调的绿色草坡装点得色彩缤纷。绿化的重点在于种树种草作为城市的肺脏,而以花木进行美化的结果则让人心情愉悦。两天后再经过同一个地点,劳动者已经离场,花草树木为市容换装。

另一个所在,与地铁高架轨道平行的人行道上,百来公尺的笔直路段正在施工。人行道被围堵起来,行人必须绕到旁边的另一条走道。经过几次,先看到人行道旁竖立起金属支架,再看到支架之间盖上遮棚,才恍然大悟是新建的有盖走道。这个工程不像栽种花木那样得以迅速完成,不过也就是几个星期的时间,没多久行人应该就可以不畏雨打日晒了。

跑步沿途的几个巴士车站旁,月前挂起新的巨大塑料横幅,宣告早前开张的购物中心和某个地铁站之间有免费小巴载送服务。小巴路线和时间表清楚列明,还有国会议员的笑脸,说他们和购物中心的业主合作,在选区里推出这项载送服务。这项服务好几个月前其实就已经开始提供,原本张挂的是一张语焉不详的小型通告,风吹雨打之下早已模糊不清。

跑步已经成瘾,天色开始转变时就想要整装待发。运动当然也可以在球场或在健身房,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一种我和自己的活动。跑步让人进入现实世界,经历一条像人生一样没有重复的路线,沿路多有姿彩各异的场景,触目所见,时有感动时有惊喜。那是一次特定场域的演出,观看的人不是坐在席间被动地等待演出,而是进入场景之中。我不仅是一个观众,也是演出的介入者,在参与的过程中,有所感受与思索。

Saturday, 15 August 2015

来自底层的形影

《联合早报》2015年8月15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七月的最后两周,连续看了三个戏剧演出,很凑巧的,再现的都是来自底层的形影。不过,这些人物都不是存在于我们的当下,而是分别属于不同时代与不同环境。迥异的脉络犹如别人的历史,却又让人感到现实那么逼近。

九年剧场的《底层》是百余年前的经典作品,剧作家高尔基描述的是俄国的社会底层,补锅匠、过气演员、小偷、妓女、乞丐等等,一伙边缘人物,聚居在一个破落的房舍里。他们的生活看起来潦倒无助,明天似乎也是一个难以期待的概念。有别于常见的起承转合结构方式,《底层》主要在于展示个别人物的现实状态与内心感受,而非惯性地以情节发展来吸引观众。

《底层》曾经在新加坡数次登台。艺术剧场在1958年和1975年的演出,是由师陀和柯灵改编的版本,背景转换为中国的上海,剧名也改为《夜店》。那是独立建国前后的年代,也许这样的人物还让人觉得有几分熟悉。半个世纪以后,九年剧场的导演谢燊杰说:“在国人庆祝建国、庆祝国家这50年来取得的成功之际,也应该关注一下在社会进步的当儿,那些被牺牲掉或落在后头的人。 ”他总是对现实有着深厚的关怀,搬演的剧作都是经典,思考的往往是眼前的情状。那些发自一个世纪以前俄国底层的声音,从当下的角度来看,是遥远而微弱的呻吟,还是真实而迫切的呼喊?

香港话剧团的《最后晚餐》,是华文小剧场节的节目之一。郑国伟编剧、方俊杰导演的现代剧作,表现的是“香港现代草根阶层的沧桑和无奈”。一对长年不见的母子,在晚餐桌上重聚,开始像是在闲话家常,无聊得让人觉得有趣。观众渐渐发现他们都是人生的失败者,分别都想要烧炭自尽,以从困境中得到解脱。《最后晚餐》通过人物的细致感受表现琐碎的真实,观众不仅看到残酷的现实,更在自嘲的笑声中陷入人性的绝望情境。

这是香港的另一种场景,不是那种电视电影里常见的富家豪门故事。而香港和新加坡是当代繁华传奇中的双城。人们往往比较容易看到丰衣足食的图像,也比较愿意接受美好愿景的召唤。是什么契机与经验,让郑国伟选择这些一般人不愿意记得的社会层面与人物,又写出这么震撼的孤绝情绪?看这出戏,观众是选择想说可怜的香港还好不是新加坡,还是突然记起某个被遗忘或被压抑的画面?

那种真实,也许比较普遍存在于郭宝崑与伙伴们在46年前创作《挣扎》的时代。1969年开演前两周,剧团才接获演出被禁的消息。禁演,是因为剧中批判土地被征用的事件?还是叙述工厂工人与资方的抗争?那些依靠土地生活的农民,以及遭遇剥削的工人,在那个经济发展的历史脉络中,在剧中都被塑造为受到压迫的底层阶级成员。与《底层》和《最后晚餐》不同的是,《挣扎》里那些面对困境的人物,被赋予一种反抗的精神与毅力。

实践剧场这次演出的《挣扎:多年以后》,是导演刘晓义对于《挣扎》的重新演绎。相隔近半个世纪,社会与人文景观已经大为不同,当年那种挣扎的理念与实践也确实无法也无能复制。刘晓义的版本,更多是原剧中的某些符号的萦回,以及对于上一个世代理想主义的缅怀。他说,那是“一个原本只是停留在纸张上和想象里的时代”。原剧是以对话推进的叙事,这个版本则主要是非语言的声音与形体在上演。当年抗争意识的喧哗,在当下剧场里成了几乎无言的沉寂。

三个戏剧演出,三个关于底层的故事,纷纷繁繁的好些底层人物的形影。他们以不同的姿态,在剧场里展现各自的生命,在与外界隔离的小剧场空间里。然后,就是八月举国欢腾的世纪庆典了。众声喧嚣烟火璀璨的热闹氛围中,似乎与这样的壮观场面显得格格不入,那些底层的形影。

Saturday, 1 August 2015

冰块融化的当下

《联合早报》2015年8月1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步入黑箱剧场之前,门口职员轻声提醒,里头光线阴暗,请特别留意,然后又说,里头很冷,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提供外套。走进去果然是近乎伸手不见五指,远处微微闪烁几点白光,昏黄空间里的亮度仅够看到眼前晃动的几个黑影。极简的灯光,刚好让人可以缓慢行动,而不会分散表演焦点的光彩。这是一个以声音为主角的剧场,观众感受演出的方式是通过听觉而非视觉。

我对声音的反应其实颇为拙钝,远不如对于空间和文字的敏感。后二者属于视觉范畴,是我长期以来习惯的接触外在世界的媒介,敏锐度也因长期磨练而得以强化。剧场里如此设置的氛围,削减视觉功能的操作,让听觉取而代之成为主要的沟通管道。我仿佛进入一种全新的生命状态,必须重新学习如何体会环境。

渐渐的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刚开始无法立即分辨来源,后来才觉察是从剧场里各个角落安装的扩音器里发出来。每一个扩音器旁摆放着一张椅子,于是声音传出的位置刚好就在耳旁。坐下来,用一只耳朵倾听。时而像液体缓缓流动,时而像似有若无的轻轻敲击,时而像高亢惊悚的连续爆裂。很长的时段可能完全没有动静,突然之间此起彼落但又似乎没有规律可循。每一秒钟都在期待惊奇发生,下一刻可能会出现戏剧性的声音,却也无法预料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精彩情节。

演出名称是 For the Time Being,声音设计家黄泽晖(也许大家比较知道他叫 Darren Ng)的作品。要怎样翻译成中文?也许是:“就在此刻”,但似乎还难以表达那个文化语境中某种瞬间的缥缈感,外加一点无奈。入口处有一个牌子如此说明:“你现在听到的是当下冰块融化时发出的自然之声。这些声音没有经过任何特殊处理,只是通过水中收音器的接收,以及扩音器的播放。”当下,也就是即时发生的概念,出席演出的人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冰块什么时候开始融化又会用怎样的态势融化,当然创作者也不会知道。谁都无法主宰或操控,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让冰块成为主导一切的表演者。

剧场一边排列着七个小桶,背后打着日光灯,让小桶发出微微闪烁的白光,因为折射而显得梦幻。桶里的固态冰块,非常缓慢地融化成液态的水。冰块和水在进行各种互动,发出奇妙的声响。出席者也被告知可以随意碰触装置,搅动融化的水,或者敲打冰块,由此更因人的行动介入而产生强烈而不可预期的戏剧性。桶里装置了收音器,声音正是从这里接收而来的。我有理由怀疑,剧场里的冷,除了冷气开得特别大,有部分原因是冰水挥发而造成的。

我想起马克思那句充满诗意与哲理的名言:“所有的固体都融化于空气中”。物质的三种状态同时存在于某个当下的时刻,而物质状态之间的变化瞬间即过,却也造就了非物质的声音剧场。那句名言的下一句是:“一切神圣的都将被解除神性”。于是,人们将在戏剧性发生当下的同时,重新认识自己,也重新认识世界,并发现没有任何事物是永远固定不变,而变化的发生往往是在那个最意想不到的瞬间。

我在剧场里或走动或静坐,倾听戏剧近半个小时。离开时有点不舍,因为戏剧的发生每一秒钟都不一样,没有重复也无法重演。听朋友说他在里头一个小时,过两天还要再去一次。那是一种上瘾的状态,对于全新的感受方式,对于不断出现惊奇的感受过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感官因为长期的习惯性操作模式,以为变得敏锐而其实变得麻木,需要戏剧的提醒与刺激。

走到户外,看到外面也有一个装了冰块和收音器的小桶,刚刚进来时没有特别留意。剧场里的戏剧,看来怎样都摆脱不了剧场外的现实。在里头以为处在一个隔绝的空间里可以专注冥想,置身现实之外,原来外在世界的动态,悄悄通过人们无法得知的方式,也在当下即时介入自以为是的存在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