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14 September 2017

艾拉恋曲


《联合早报·文艺城》
2017年9月14日

文/柯思仁

1

造访任何岛屿,尤其位于人烟稀落的天涯海角,跋山涉水不是文学意象,而是地理现实。

艾拉岛之行,念头初生,即知此趟旅途并非简易。即使想象中的路途再迢遥过程再艰难,几乎具有原乡意义的地方,不断以其抽象的名字,不时召唤,似远若近,连风景照片都还没有看过。

那个在北国苏格兰西南偏隅的岛屿,叫做Islay,源自爱尔兰的嘎力克语,读音“艾拉”而非“艾雷”,当然更不是“伊斯雷”。一开始用英语发音,称之为艾雷,纯粹想当然尔的误会。

生活中多少的纯粹想当然尔,多少的美丽或者不怎么美丽的误会。然而,如果没有初始的误会,又怎么会有后续的发现。尽管误会得以化解也不常有就是。

2

对于艾拉的想象,始于拉嘎雾林。Lagavulin,他的原名。十六年那款,是我和威士忌的初恋对象。与他初次认识在什么时候什么脉络,已经无法确切记得,大约就是二十年前,苏格兰的爱丁伯勒或者英格兰的剑桥。

那些具体坐标也许并不真的那么重要,印象深植的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所谓一见钟情。眼里是温润柔和的古铜色泽,晒了整个夏天的健康肤色。就杯趋近闻其体味,浓郁的烟熏芳香仿若弥漫在医院里的碘酒,强烈警告生人勿近,却又同时诱引遐想。轻啜一口含在嘴里,饱满的泥煤已然沉淀,不再挑衅地呛喉,倒是轻慢地挑逗味蕾,在口腔里舌面上回荡,海浪一波推着一波。他不愿离去,我不舍吞咽。

我宣告把你征服。从此以后,我们开始恋爱。

3

究竟是什么样的土壤与泉水,什么样的山光与海色,什么样的人文,什么样的心志,才能够孕育出像拉嘎雾林这样的俊逸体态与颖慧个性。

臆想与揣测,编织成一张地图;向往与爱慕,勾画出一条路线。于是,我开始跨洲渡洋的旅途。

搭乘十三个小时的班机,飞抵伦敦已是清晨。半梦半醒之间在希特罗机场消磨五个小时,降落格拉斯哥时见到的是耀眼的正午阳光。取了租用的车子,两个多小时路程,加上途中偶尔磨蹭,到达菲纳海(Loch Fyne)边上的小镇塔别特(Tarbert),是英国夏令时间傍晚六点。从起点开始计算,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夏至刚过,天空亮如午昼,再过四个小时才会暗沉下来。这里只是歇脚过夜的驿站。

第二天下午一点的渡轮,在肯纳克力格(Kennacraig)码头将车子直接开上船,两个小时后停靠在艾拉岛的艾斯克伊格港(Port Askaig)。前一天的艳阳已经隐匿,厚重乌云漫无边际。启航不久,海天分界变得模糊,终至连成一色。不算高速的船行中,绵绵细雨沾湿脸庞。下船之后,开车穿越乡间草原。许多路段是来回两个方向但只有一条车道的小路,只能慢速前进。偶尔反方向来车,还得在路边停下让对方先行。半个多小时后,终于来到南端的艾伦港(Port Ellen),此行艾拉岛的约会之地。

4

二十年前的惊艳之后,与拉嘎雾林曾经短暂交往。那是在剑桥蛰居写论文的寂寞岁月,我终日伏案面对资料与电脑,他就安静坐在桌前的窗台上。书写暂告段落,心力交瘁而又稍有成就感,偶然抬头看到拉嘎雾林,原来一直都不离不弃。斟一点在单份小杯里,轻轻晃动,海洋的澎湃与泥土的厚实,将我紧紧拥抱,对我辛劳的安抚。

离开剑桥开始工作,将近十年,拼搏忙碌之际,拉嘎雾林从我生命中悄然隐退。曾经得到友人馈赠一瓶,藏于柜子深处,虽未遗忘,却也无暇亲偎。

威士忌品酒专家伊恩·巴克斯顿(Ian Buxton)在《你死前要品尝的一〇一种威士忌》一书中,为拉嘎雾林十六年下的结论是:

颜色:深金色。
气味:强烈冲鼻的泥煤味,随后而来的是甜橙与焦糖。
口感:饱满圆润,辛口,接着有点雪莉甜味与焦糖味,还有些微咸味。
余韵:其高潮是充满泥煤的烟熏味与咸味。


看到巴克斯顿的评论之前,我其实已懂拉嘎雾林。巴克斯顿的具象描述,让我又想起这些年被冷落在暗角的他。文字提及泥煤、烟熏、饱满、咸味,那个似乎逐渐从我生命中模糊淡出的身影,霎时重新清晰起来。

拉嘎雾林真的从来没有离开过,即使我曾经长期对他冷漠。

5

说是小镇,作为艾拉岛最大聚落的艾伦港,只有两条街,一条沿着海岸线的主干,一条从岛的另一端伸展而来与之T形交接。沿街而建的双层房子,几乎都是单调的灰瓦白墙,几间旅馆与餐馆以外,看来都像住宅。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三两个结伴而行,四处张望。

面积两百余平方英里人口仅有三千的艾拉岛,除了农业与渔业,主要经济活动是威士忌蒸馏与旅游业。到过不少旖旎迷人的苏格兰与英格兰小镇,相比之下,艾拉岛朴实宁静得毫不起眼,似已沉睡数百年。

艾拉岛的旅游业大概都与蒸馏厂参观行程有关,风景倒是其次。南部艾伦港附近沿海一字排开的三家:乐弗伊格(Laphroaig)、拉嘎雾林、阿得贝格(Ardbeg),是国际市场较容易看到的知名品牌。中部因多尔海湾(Loch Indaal)周围有三家:波摩(Bowmore)、布鲁赫拉迪(Bruichladdich)、克尔扣曼(Kilchoman)。东北部靠近艾斯克伊格港两家:扣里拉(Caol Ila)、本纳哈芬(Bunnahabhain)。艾拉岛的简单道路网络,似乎就是为了将这八家蒸馏厂与两个港口接连起来,便于运输,也便于观光。

蒸馏厂大多建在海边。面向大海的巨幅白墙,刷上黑色的厂名,约五六公尺高三十来公尺长。那不是给岛上的人看的,而是对着远处偶尔航行经过的船只,向他们殷切召唤。没有船只的话,白墙黑字就静静聆听海浪的声音。艾拉岛浪大风大。多数时候,墙外是大自然的吼声,屋里是蒸馏机械单调的闷响,交织而成多层次乐章,勿论有人没人,径自弹奏,向世界殷切召唤。

6

苏格兰本岛的威士忌,无论来自高原低地或斯佩河畔,大都较为甘甜温驯,隐隐焕发阴柔之美。我的初恋拉嘎雾林,以至多数艾拉岛的威士忌,则属于海岛类型,粗犷阳刚狂野不羁,犹如日以继夜的惊涛拍岸,铸成强烈个性,意味着爱恨分明。也许是因为悬于大陆边陲,似乎相连实则隔绝,岛屿终究要生成独立自强的性格。

我也来自岛屿,在地球的另一个海角,距离一万一千公里。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为的是了解拉嘎雾林的身世。

7

来到拉嘎雾林,首先参加早上九点半的蒸馏厂导览。拉嘎雾林正式设厂于一八一六年,参观之际,适逢庆祝两百周年纪念。法律有效管制之前,早在十八世纪中,艾拉岛上就已经有非法运作的威士忌蒸馏活动。两个半世纪应该不会是历史的起点,酿酒文化大概和人类文明一般久远。

拉嘎雾林的麦芽制造前期程序,包括浸泡、发芽、烘烤,目前在已经停产的艾伦港蒸馏厂房作业,再运送到拉嘎雾林进行麦芽研磨、提炼醣液、发酵、蒸馏。

发酵厂房置有六个大木桶,时序错开的发酵过程。第一桶的发酵时间最短,酒液上层浮着厚厚的泡沫。加入酵母的麦汁,化学作用发生后的味道渗透出来,强烈刺鼻的酸味。其余木桶中泡沫依次减少,最后一个盛装的是酒精含量8%的酒液。

试喝之下,浓浊的液体,视觉与口感都像极韩国的马格利。这是威士忌的青春期,成长快速而性情叛逆,粗野中带有一点纯朴。难以想象,他在若干年后,会长成怎样一种成熟繁复韵味。

接着进行两次蒸馏,高温之下,酒精与水的沸点有别而得以区分。第一次蒸馏取得约20%的酒精,第二次则达到70%以上。到此阶段,基本性格经已塑定,算是通过了充满挑战的成年礼。

尔后,直接装进各种材质的木桶,橡木、雪莉、波本,各有特色香气。时间是最有效的沉淀剂,十年、十二年、十六年,或者更久,让酒液年复一年沉睡,最好永远不要唤醒,但又总是充满期待。耐心等着酒液在桶里封存,与木头接触,几经温存缠绵而逐渐熟成。是时候了,即可开桶装瓶。

如此亭亭玉立站在面前,用妩媚的眼神,他与我对视。

8

拉嘎雾林的传奇人物伊恩·麦卡瑟(Iain McArthur),我称之为酒神。超过四十年的酿酒经验,他的大半辈子与拉嘎雾林结成生命共同体。麦卡瑟个子矮小,嘴角微翘,口操浓郁苏格兰口音英语,介绍各种年份版本的拉嘎雾林,像神秘精灵在叙述山中传奇。

麦卡瑟带领之下,从世界各地奔赴而来的拉嘎雾林信徒,以近乎膜拜的心情,参与一场品尝神液的仪式。六个年份各异的版本,身份详列如下:

装桶年份(酿造年数)    酒精浓度

二〇〇八(八年)        48%
二〇〇四(十二年)        52.5%
二〇〇二(十四年)        54.6%
一九九八(十八年)        57.5%
一九九三(二十三年)    56.4%
一九八二(三十四年)    55.2%


第一款八年,为庆祝拉嘎雾林两百周年特制。年初即已得知,而今终能亲尝。初长成的青年,淡金肤色,腼腆青涩。鼻尖下感受到温柔的微微茉莉香气,入口惊觉一股辛辣,倔强性格原来尚隐藏在内心深处。嘴腔里几轮翻滚之后,海藻的咸与烟熏的暖,夹带一点苹果的甜,留下绵长的思念。

终于尝到这款庆典版,现场参与拉嘎雾林的庆贺。两个世纪的历史性纪念之际,不在于缅怀过往,而是以青年的热情奔放,象征拉嘎雾林的未来生命。

接着五款,不是从玻璃酒瓶里倒出品尝,而是直接自木桶中取用。酒液在密封的桶里沉睡多年,木桶在阴冷的窖房里孤独排列,等待时间缓慢而坚毅地进行生命的推磨塑造。年月的流转,酒液与木头的亲昵,都是无法人为操控的自然变化。色泽、气味、酒精浓度,因此各有差异。何况还有天使觊觎,不知不觉中偷取桶里的酒精,使得年份久远的酒液,酒精浓度反而降低,称之为天使的分享。

麦卡瑟将不锈钢的银亮色大吸管插进木桶,猛吸几口抽取酒液,从吸管中注入巨大圆柱形玻璃容器,再以小巧品酒杯分给众人。从最年轻的十二年开始,一杯接一杯,酒液色泽由浅而深,气味逐渐浓郁,呛度逐渐减弱。最后一杯已经在木桶里沉睡三十四年,深琥珀色的琼浆,在杯中缓缓晃动,仿佛在说不要把他唤醒。外头世界风云诡谲,当年的冷战格局经已瓦解,曾经意气风发的强人也入土为安。他是边国离岛的酒窖中的隐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玻璃容器中剩下的酒液,麦卡瑟将之直接倒回木桶。如果十年二十年后有幸再访,品尝同样一桶拉嘎雾林,不知道又会是怎样一番韵味。酒液日复一日在桶里发生着几乎无法觉察的细微蜕变,岛上的风雨,岸外的波浪,倒是今年明年,千百年之前或之后,周而复始地在回响。

9

品酒后的微醺中,耳边回荡着苏格兰歌手多诺凡(Donovan)在半个世纪前对艾拉岛的讴歌:

多么幸福的树林,鸟雀鸣唱
多么齐整的泥煤块,长年摆放
仿如你地里的一颗种子
仿如海浪把我留在岸上


泥的味道浪的声音,遥远而宁静的艾拉岛。仿佛只有纯朴回旋的民歌韵律,得以符合这种天涯海角的情境。

乐声终于还是淡出息止。蒸馏厂的机械沉沉低喘,运送麦芽的卡车轰然行驶,渡轮启航的汽笛穿空而过。艾拉岛之外,格拉斯哥与伦敦在等待,世界各地在等待。脱欧公投在两周前刚举行,苏格兰也许再过几年会独立。此时彼刻,杯觥之间需要威士忌的助兴,或者对于失落哀伤的抚慰。

因为拉嘎雾林,我来到这个岛屿。曾经来过,即将离去。艾拉岛的短暂记忆,拉嘎雾林的多年恋情,交错而成一种遗忘不了的,带有浓烈烟熏与海水味道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