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4 October 2015

残景旧貌

《联合早报》2015年10月24日
◎ 柯思仁

听说锦茂建了一个临时巴刹兼小贩中心,我心里微微震荡。原来那座近四十年历史的简朴钢架单层建筑,难道已经拆除准备大兴土木。有两三年没有回去锦茂了,于是决定某个礼拜天下午,看看是否可以找回一点失落的味道。

临时建筑在大路的另一边,仍然是单层,档口位置却有所调整。我对抽象概念的记性颇差,倒是位置记得清楚。事隔多年重新来到现场,如果布局依旧,闭起眼睛还可以走向目标,犹如装设卫星导航。而今记忆无用武之地,只好一排一排从头到尾走一遍,尝试从现实的错置中寻找旧时的残迹。太丰炒粿条还在,九江烧腊还在,不过都从中央转换到边缘,而且没有开档。那些少年时代的味道,终究无法从记忆中回到现实。

以锦茂为家十五年,当时已经算是岛国西部的边城。七〇年代中,联邦西道成路之前,金文泰未见踪影。当然还有更早的文礼,远在城西之西,对于孩童的我而言,那是超乎想象的别个国度。搬来之初,巴刹未建巴士未通,仅有二十座组屋的锦茂,悬挂在女皇镇的边陲,小小一个卫星之外的卫星。成长于锦茂,也许就此感觉西部是我的根源,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说东部是天堂的那种神话。

炒粿条是小时候抚慰心灵的食物,星期天父亲下楼打包午餐偶尔会带回来,香气甜味溢满居室,家中弥漫着单纯的幸福感。搬家数次,总要在邻里就近寻找炒粿条,尝试以味觉与过往衔接,即使那么依稀或有所差异。最初的味道尽管深刻烙记,后来各处特色有别的炒粿条倒也逐渐铺展成繁复的记忆网络。

多年后重返锦茂,那么凑巧或者不巧,炒粿条档竟然没开。 徘徊多时,最终选择菜头粿和水粿。这些也都是深埋记忆库里的经典,被称为岛国的传统,如今往往匿藏在老区的老档口而少见于新式食阁。据说卖水粿的老夫妻当年小贩中心落成时就开始经营,大半辈子持守成了让人津津乐道的传奇。看着他们佝偻身躯,想象曾经笔挺娇娆,怎么如此这般景象总是传奇的现在进行式。

原来那座老旧的巴刹兼小贩中心已经围起外墙成了工地,看来不像要拆除而是进行整修。以岛国词汇而言,称为翻新。翻新之时,隐约还可以看到还没有完全铲除的残景旧貌。绕了一圈,行人寥寥无几的邻里。想来锦茂也是众多老龄化组屋区之一,附近的中小学和初级学院都已陆续迁移,区内的乐龄中心倒是设备更为齐全,还添置乐龄专用的健身角落。电视机开着,风扇转动着,几个老人家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昏昏沉沉的午后。

周遭店铺大都陌生,好不容易也好意外看到两个熟悉的店名。福春药行是母亲当年喜欢光顾的中药店,胜利药房是我曾经治疗伤风感冒的诊疗所。店名依旧,招牌换新。驻足良久仔细端详两个深锁的店面,脑海里闪烁而过的是色彩有些退却的人来人往的画面。如果隔天再来店门打开,老掌柜和老医生不知道是不是还镇守其中。

翻新,在岛国的概念里是一种必要。大路的西边已经完成中期翻新,原来的住户得以留守,享受新的便利。我住过的那座是其中之一。东边的六座组屋,则都完全拆除,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临时巴刹正是孤零零地坐落在空地上的一角。旁边绿油油一片草地看起来有两三个足球场大,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外围长了几棵守卫者般直立的高耸树木。草地的东边原本是南北向的火车轨道,现在是暂时保留下来的绿色走廊。南边是有了锦茂之后才有的联邦西道,现在是接往西部的干道。西边是锦茂路,穿透整个住宅区的唯一道路。

那天烟霾突然回袭,偌大的草地没有建筑遮挡,看起来倒有一种陌生的凄迷。只有二十座组屋的锦茂,拆了六座,记忆中的图象只剩下三分之二。几年之后将有更高更新的组屋落成,锦茂又是一个全新而陌生的风景。

Saturday, 10 October 2015

烟霾境界

《联合早报》2015年10月10日
◎ 柯思仁

望向远方,国境之南的岛屿上那几根高耸烟囱若是从视线中消失,PSI就应该超过100点。烟霾锁国之前,灰白色的烟囱清晰可见,顶端有时燃烧着火焰,一盏一盏标示位置的明灯。靠近一点,有几座三、四十层高的大楼,还在建造之中可能即将落成,在PSI超过200点时变得若隐若现,楼层之间的分界线模糊,一张一张深浅灰色晕散的纸片,随意插放在组屋群里。那天夜里,PSI飙升300点以上,这里那里散落的朦胧光点,是灯盏还是火焰几乎也都无法辨识。

每年一次几乎没有缺席的烟霾,近二十年来,时淡时浓召唤着不同程度的危机感。老百姓除了把店里的口罩抢购一空好像也没什么能够做的,尤其是那些弱老族群。话说回来,即使部长善意提出给予邻国援助,也一次一次被冷冷地回拒。

我问父亲你还好吗,眼睛喉咙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父亲每一次都说没有没有,言下之意就是我老当益壮比你还行。也许那是一种远超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我说你看屋外是不是蒙蒙一片,父亲说是啊是啊。我说那是因为烟霾弥漫,不是你的眼睛问题,我也一样眼前一片迷蒙。不过也许我和父亲一起患上眼蒙之疾。其实,也没有好过于惊讶,因为我也差不多到了那个年纪。

烟霾之害对我最大的影响,应该就是打乱了我的跑步规律。到了该跑步的时间,先看看窗外是否有烟囱和大楼的形影。不见烟囱还可以整装出发,大楼隐匿则要三思而行。十公里路程算不算是长时间暴露在烟霾之中,会不会引发什么健康问题,身体倒是没有显示什么警讯。也许是已经成为习惯,完成十公里后呼吸没有特别急促心跳没有加快多少,沿路遇到的跑步者好像也没有怎样减少。

情况真严重的话就不上路,改在健身房猛踩跑步机。不过那是一个绝顶乏味的任务,就像被困在笼子里踩轮的白老鼠。同样位置上重复跑步动作,明明看到里数不断增加却其实从来没有离开原点。白老鼠至少可以决定跑步速度或快或慢来操控转轮,而我设定跑步机的速度之后就得要完全被动的受制于机器。困在健身房里没有沿路风景可看已经是权利被剥夺,身体被机器严格控制更让人感到自主性的消亡。这个时候最怀念的就是户外,即使没有蓝天,即使平时也觉得颇为单调无聊的风景。

暂且不论其害,而把烟霾当作一种风景,倒也为只有阴晴下雨之类变化的岛国增添一点异国色彩。有人想起云顶,有人想起北京,有人想起日本温泉澡堂的温暖。遥远的梦土瞬间在眼前如画轴般铺展。当下实在景观都变得朦胧之际,点点灯火反而成了异军突起的主角。看不清建筑道路树木花草等实物,灯火的微弱亮度在烟霾中反倒指引着视线与想象。那种迷离境界,就像舞台上突然烟雾散布,演员的身影变得虚幻,而灯光成柱般或直或斜,虚实的身份互相调换,交织成观众必须重新理解的画面。

那也许是赫胥黎所描述的美丽新世界,不必再等五百年,在烟霾中提前实现。小说通过虚构的文字展现预言般的真实,剧场则将虚构场景真实设置出来让观众亲身体验。当烟霾来袭之时,对于手机或电脑上显示的PSI穷追不舍,人们倒是实实在在地把小说或戏剧里的境界当作生活一般来过。

多年之前,当岛国初次体会到烟霾带来的危机感,我写了一个名为《独在家乡为异客》的剧本。剧中一群人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认定此地已非梦土,总是想要离开他们生活成长的家乡。他们最终处理好了各自的牵挂,分别来到机场,那个期盼已久的离去时刻。等待中通知旅客登机的广播没有出现,听到的是由于烟霾过于浓重而机场必须关闭班机必须停飞的消息。烟霾已经渗透到机场大厅里。那个境界,不是凄美或烦躁,也不是虚实或距离。那是一种恐慌,也许烟霾永远也不会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