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5 April 2015

新谣缺席的年少时候

《联合早报》2015年4月25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梁文福演唱会的现场,五千个观众安静地等待一次记忆的复习。没有浮躁激动的情绪,倒是弥漫着浓郁的温馨气氛。就如人们所说的,那是整个世代的成长经历。八〇年代,经济起飞社会稳定时期的身份认同探索,旺盛创造力的迸发与表现。颜黎明、洪劭轩、叶良俊、水草三重唱,这些名字都是那个世代曾经在舞台亮起时闪耀的名字。

终于在三十五年以后,梁文福第一次开个人演唱会。他鲜少在聚光灯下出场,却以动听的创作词曲将新谣推向世界舞台,被誉为新谣的教父。这一晚,他的演唱会有当今红遍华人流行音乐界的陈洁仪和蔡淳佳担任现场嘉宾,也有林俊杰和刘德华的录影祝贺。

我坐在台下,默默感受这个世代的温柔情愫,目睹新谣从少年抒情到文化产业的发展。而我,在这个过程中是缺席的。八〇年代中,我在台湾上大学,整整四年,大多数时候不在新谣现场,经历的是台湾从纯朴校园民歌转型到热情流行乐曲的时代。蔡琴的柔情似水,苏芮的声嘶力竭,薛岳的重金摇滚,罗大佑的社会批判。那种波涛起伏的脉动,仿佛预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即将到来。

那一年,大一暑假结束,准备回台北升大二,行李箱中带着一张卡带,《明天21》。那是新谣的第一张专辑,也是我唯一买过的一张。专辑里的那首《邂逅》,巫启贤和黄譓赪合唱:“入暮的山途独有我彳亍,落红铿然显凄清。低吟起那幽阴的歌,歌声抖出了萧索”。幽远回转的歌声,文艺腔洋溢的词曲,我的台湾同学听了,说:“喔,那么清纯,是新加坡的歌吗?”我说:“是啊,那也算是一种乡愁吧。”当年青涩的乡愁。

也许是因为空间的距离,一张卡带反复听了几遍之后,乡愁也就逐渐淡化。千里之外的新加坡,在那个通讯不发达快速的年代,只是偶尔和家人一通昂贵的电话,或者来回一趟得费上两个星期的书信,若有似无的连接。其他时候,精彩纷繁的台北,正在经历解严前夕的风起云涌,无论是文化艺术活动,还是社会政治运动,占据了我的成长年岁,也满足了我对新知识新体验的饥渴。

《明天21》之后,新谣从此成为我生活中淡淡的想象,不带着太多的情感,也许因为没有太多的投注。当新谣那代人的创作出现在张学友和刘德华的专辑里,当新一代的新加坡歌手阿杜和孙燕姿崛起华语歌坛,我已经不怎么听流行音乐了。回过头来看,我的缺席,使我得以运用不同的方式来理解身份认同的构成,也使我保持理性的抽离感,得以思考与检视新谣的意义。

这些年来,我指导的学生在做毕业论文时,好些选择新谣或新加坡流行音乐为题目。他们和我讨论时的眼神,有时会散发一种发现和建构自我的光彩。我总是会叮嘱他们,情感投入是研究的起点,不过,过程中得要保持客观与批判的态度。我这么说是容易的,对于他们,如何与自己感情丰沛的年少时候有所切割,还真为难他们了。

南大中文系的同学已经把梁文福的《细水长流》当作系歌来唱了,每年几次系里的活动都要热情高歌。“年少时候,谁没有梦,无意之中,你将心愿透露。……年少时候,谁没有愁,满腔愤慨,唯有你能听得懂。”我听了几次之后,这首歌好像也嵌入我的成长记忆之中。他们的成长似乎就是我的成长;是他们的记忆还是我的记忆,有时候也真分不清楚了。

那晚的演唱会开始不久,舞台上投影的旧照片叙述着文福的成长时期,其中两张合照有我的年少身影。一张是七〇年代的小学班级照,一张是九〇年代毕业后的聚会照。整个晚上演唱的好些歌我并不熟悉,甚至感到陌生。不过,从观众的深情投入,从文福的娓娓道来,我仿佛来到八〇年代的那个属于某个世代的年少时候,经历一次自己曾经缺席的历史场景。

Saturday, 11 April 2015

衔接记忆 建构记忆

《联合早报》2015年4月11日
舞台亮起 ◎ 柯思仁

郭宝崑曾经写过一篇英文的文章,题目是《断根与搜寻》。他认为,以经济发展为主轴的新加坡,创造了繁荣富裕稳定的社会,却也造成新加坡人与文化根源的普遍性断裂。面对这种断根的危机,剧场作为一种艺术媒介,通过各种方式进行思考与搜寻,尝试为人的存在意义找到某种依据。

他把当代剧场分为六种。第一种是统治的剧场,由权力掌握者制作,借用各种展演手段达到政治宣传与建构国民意识的目的。第二种是消费的剧场,经济富裕之后,新兴中产阶级以财力堆砌自信与地位,追求国际时尚与艺术。第三种是记忆的剧场,早期移民从家乡带来,使他们与家乡和传统文化有所联系。第四种是再造的剧场,没有历史包袱的新一代,从传统文化中自由截取语言与意象片段,创造出叛逆而有创意的多元文化剧场。第五种是动员的剧场,具有强烈社会与政治意识,既参与改造运动,也试图提高人们的社会意识,并创造理想的社会。第六种是超越的剧场,打破种族、文化、语言的藩篱,关注的是当下超越族群的共同议题。

最近再次翻出这篇文章,仔细阅读。文章发表于九〇年代中,回应的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现实与问题,现在读起来倒还是非常贴切与深刻。二十年了,经济导向和文化断层的情况依旧存在,而剧场仍然在寻寻觅觅。

同一个时期,郭宝崑也在他创办的电力站艺术之家推出以记忆为主题的系列活动,让艺术创造者与观众共同经历记忆赋予感受与思考力量的过程。他在九〇年代编导的《〇〇〇幺》是几个演员分别挖掘自己的过去,展示个人记忆的潜在力量;《芽笼人上网》叙述芽笼纷繁多元的过往和现实,呈现社会与地方记忆的创伤,《郑和的后代》以表面的风光威武与隐藏的阉割戕害为隐喻,挖掘历史记忆的反讽。

记忆竟然是那么丰富,让人与内在的自我和以为早被埋没的过往,得以衔接,并重新产生意义。记忆也是一面镜子,让人从历史的漩涡中,看到当下的荒谬与无奈。

二十年来,新一代的剧场倒也创造出不少和记忆有关的作品。TOY肥料厂的《剃头刀》演的是福建戏的起落,十指帮的《掌中》演的是掌中戏的兴衰,两出戏既表现个人生命的哀歌,也隐喻传统艺术从生活场域中退位,从记忆中淡出的伤感。戏剧盒的《她的故事》和《安乐》,以主流论述中被淹没的另类历史事件为再现与反思的对象,重新认识历史,整理记忆。实践剧场的《天门决》则以武侠剧的形式作为寓言手法,从当下的位置再次视察历史的伤痛。

中青世代的剧场工作者,就像当年郭宝崑所阐述的那样,以记忆为对象,或者以记忆为手段,从不同的面向追溯历史,反思当下。这些都是记忆的剧场,也是再造的剧场,超越的剧场,寄托着搜索的冀望,洋溢着理想的光芒。

众多剧作当中,我最常反复阅读也一再咀嚼的,是郭宝崑的《灵戏》。《灵戏》以太平洋战争的日本为隐含背景,戏里的几个老百姓,在战争中做出不同的个人牺牲,却被灌输这种牺牲是为了更伟大的集体,因而牺牲是有价值的。集体意识通过教育和媒体进行广泛深入的宣传,并内化为个人的记忆。这个铺天盖地的过程,将集体意识合理化、高尚化,而个人在集体意识的召唤之下,已经无法反思,更不必说反抗。

《灵戏》让人深刻体会到的震撼,是当记忆被操纵形塑成某种集体意识,让人深信不疑,无论理性或感性,都丧失批判回应的能耐,只能够被动的接受,并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精神。这其实也是一种剧场,动员一切社会资源与心理资源来创造的超级剧场。它是郭宝崑所描述的六种剧场的集大成者,以记忆为素材,以再造为手段,以消费为形式,以超越为召唤,以动员为过程,最后,以统治为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