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7 August 2014

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纪要

2006年2月,中文系老师与第一届同学,
于农历新年庆祝会后合照。(周善策老师摄影)

2014年8月,中文系老师与第六届毕业班同学,
以及第十届新生合照。(第五届毕业生梁博渊摄影)

刚刚参加了南大中文系第六届同学的毕业典礼,拍摄团体毕业照时,校友博渊用意深远的安排,让毕业生与刚入学的新生,合拍团体照。新生们举着牌子写着“我们入学了!”毕业生则在后面举着牌子写着“我们毕业了!”——颇有一种延续和继承的意义。

想起八年前的一张照片。那是在2006年2月,中文系师生第一次拍摄的团体照——怎么转眼就过了这些年。2009年,第一届同学毕业时,邀我为他们的毕业刊写中文系的历史,于是我就写了以下这则文字。找出来重读,感触良多。最大的感慨是,我们尽管愿意尊重历史记得历史,不过,历史总是容易被遗忘的,尤其是历史的许多细节。

这里转载这篇题为《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纪要》的文字,当时写完后不敢称为历史,不敢承担历史的重量,所以只是题为“纪要”。借此与至今超过1000个中文系校友与同学共勉,也表示对于许许多多人的参与、关心与支持南大中文系,铭感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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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纪要》
文 / 柯思仁

在世纪的转折点,南洋理工大学确立了朝向综合性大学发展的方向,于2003年9月创办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同时设立五个学系,包括中文系、英文系、经济学系、社会学系、心理学系。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创办之始,即设于前南洋大学行政楼所在的华裔馆之内,象征着对于创办自1950年代的南洋大学的精神传统之继承。此外,中文系正式设立之前,南大经已设有中华语言文化中心(创办于1994年),并专聘教学人员与研究员、展开各项研究计划、招收硕士与博士研究生,并为各院系大学生开设文学、文化、历史、语言等相关选修与副修课程。2003年设立的中文系,是在此精神和实质基础上创办,以承传中华语言文化为任务,以关心本土、放眼世界、继承传统、创造新境为目标。

2003年开始,在南大校长徐冠林、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署理院长郭振羽的大力支持,创系系主任李元瑾的领导之下,协同副主任柯思仁与郭淑云、谭慧敏、熊贤关、宋耕等教授,中文系继续开设中文副修课程、硕士与博士研究生课程,并于2005年1月推出翻译副修课程,2005年7月推出中文主修(荣誉学位)课程、当代中国研究硕士课程、高级翻译文凭课程。

创办初期,中文系曾经邀得前台北市文化局局长龙应台于2004年担任首位访问教授,并于2005年开始,邀得北京大学资深教授袁行霈担任南大中文系联聘教授。此外,中文系也得到国际学界的支持与协助,由著名学者丁邦新、陈善伟、陈思和、贺麦晓、柯庆明、王德威、王赓武、王靖献、袁行霈等组成国际顾问团,并与北京大学、北京清华大学、复旦大学、浙江大学、厦门大学、台湾国立中山大学、国立清华大学、香港城市大学等院校,签署学术交流与学生交换的协议。迄今为止,中文系专任、兼任、客座或曾经在任的老师包括:吴元华、蓝适齐、游俊豪、梁文福、陈日辉、陈玉珊、潘秋平、周善策、黄邦杰、王宏志、衣若芬、刘晓鹏、高虹、关诗珮、魏月萍、聂安福、翟景运、赵军峰、倪文尖、邱克威、张晖、许维贤、祖生利、杨彬彬、郑冰寒、汪锋、沈卫威、何奕恺、胡元玲等。

新加坡社会各界对于南大中文系也自始给予大力支持。主要华文报《联合早报》曾经发表社论,表示“南大中文系要走出任重道远的新气象,对此,我们寄予期待和祝福。”2006年,中文系获得捐款,设立“云茂潮中文主修学生奖”,奖励各年级中文主修学生中表现杰出者。2008年,上海书局捐赠100万元给中文系,成立“上海书局奖助学基金”,每年颁发4份奖学金与12份助学金给新加坡、马来西亚和印尼学生。此外,南大每年颁发“李光耀金牌奖”给15个科系的最优秀的一等荣誉学位毕业生,中文系是其中之一。

南大中文系的中文主修课程,2005年招收第一批学生,原拟招收50人,结果反应热烈,录取了70人。接下来,2006年录取88人,2007年录取104人,2008年录取106人。第一批学生当中,已有两位转学/系学生,于2008年提前毕业。2009年,将是中文系主要的第一批学生毕业离校之年。

(写于2009年中)

Tuesday, 5 August 2014

再会夜都市

演歌式的台语老歌。台湾式的日本料理。洪一峰的沧桑气口。台北那个地方仍然叫做西门町。1946年,介于1945年与1947年之间的历史性的时间点。


《联合早报》2014年8月5日
◎柯思仁 文/摄影

柜台后面戴着方框眼镜的中年男子,嘴角微微上扬,半笑不笑的模样。凝神空望的时候,像是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海报。他把账单递过来,与我对视半秒,就把眼睑垂下。“谢谢你的招待啊,老板。”我说。他略抬起头来对我轻轻一笑,很快又腼腆的转头看着收银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话。如果开口,我以为他会说台语,或者日语。

手里抓着找回来的零钱,沿着陡峭的阶梯下到一楼。门里是洪一峰的《再会夜都市》,跨出门外,错综杂陈的摇滚与流行与柔媚与嘶喊,其中隐约好像听到五月天的《你不是真正的快乐》。西门町的步行街,霓虹灯闪闪烁烁,映照着攒动人头上的发妆,黑褐红黄。

繁华的青红灯,难忘的夜景。请原谅我总是,需要找前程。

这些年回台北,总要到美观园,创办于1946年的台湾式日本料理。当然不是留台期间养成的习惯。那个时候,虽然不算太穷,作为学生还是比较俭朴,也多是在校园附近流连,鲜少专程到灯红酒绿的市区晃荡。偶尔想要打牙祭,就在台大正门对面的公馆巷子里的翠园越南餐厅,吃一碗60元的生牛肉河粉。东南亚的味道,将思念往南方牵挂。应该不会想到要吃日本料理,方位相反,也徒增距离。

第一次到美观园,大概不过是七八年前的事,身份已经从留台学生转变为每隔一两年重游台北的旅客。即使一个旅客,总还是改不了口,声声说是要“回台北”。美观园的发现,倒也是有赖于旅游指南的提点。那一趟按图索骥回到西门町,从捷运西门站六号出口出来,当然已经完全不是那年的风景。转了两个弯来到峨嵋街,轻易的从整条街五花八门的各种招牌中找到这家店。要错过还蛮难的,窄窄的店面,横竖上下就有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美观园”字样。尤其是那显眼的盒形招牌,里头亮着日光灯,似乎还看得到灯管的形状。

含情的黑目睭,妖娇的模样。虽然是引起我,恋恋暝日想。

1946年创办。引人遐思的年份,加上超过60年的时间距离。当下已经改造成最夯的青少年聚集地的西门町,横街上顽固的镶嵌着生命力仍然旺盛的历史痕迹。不知道店内的空间规划与装潢,是不是自1946年就维持不变。拨开大门垂挂的五彩的鲤鱼戏水图样的塑料珠帘,窄窄长长的店面,两边各有一排椅背与椅座成标准直角的卡座,中间是只能够容得下两个人面对面的座位。即使不是那个年代的遗产,如此氛围却也让人感受到那个时代的风姿。半个多世纪,似乎就在这个空间里凝固。

美观园的食物,不是那种精致型的日本料理,分量大得有种乡土的味道。生鱼片,喔不,是生鱼块,切得像烧肉一样厚,烧鳗鱼也厚得像煎鮭鱼。意外的惊喜,是还有不少台式的热炒,蚝油海瓜子、陶板透抽、炒高丽菜、炒空心菜。第一次在美观园点了菜,日台混搭的食物上桌时,不禁哇了一声,惊动四周食客。以后几次,默默期待上菜让我惊吓,也从来没有失望过。说实在的,无论分量还是料理,颇不日本。那是一种很在地的台湾风味,充满乡愁的豪气。

这样的氛围,这样的食物,即使加上一樽日本进口的正宗清酒,对我,又怎么能够不醉成台湾式的乡愁?

有一年冬天,我独自来到美观园。也许来得比较早,没有多少客人,我坐在靠墙的卡座里。桌上摆满了各种煎炸蒸煮的菜色,外加一樽清酒。餐馆里播放着演歌式的台语老歌,那种气口与情调,没有仔细听还以为是日语歌曲。一个人,吃得很慢;嚼一口食物,啜一口清酒。生鱼片的鲜甜混合着清酒的香气,间中有椒盐与蚝油的穿插。时间缓缓摆动,有时向前,有时往后。一口,停下来,再一口。

繁华的青红灯,难忘的夜景。请原谅我总是,需要找前程。

想起西门町曾经都是一列一列的像美观园一般装点的店家,想起中华商场的拥挤与热闹,想起十字路口四边连接的行人天桥,想起中华路中间的火车轨道,想起不时汽车与行人都得要停下来整个画面凝固而只有火车悠悠穿行,想起诗人杨唤当年在这里被火车辗过使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二十五,想起瘂弦和洛夫,那一代的诗人,想起他们都是在美观园创办不久即跟随国民党军队来到台湾,想起王祯和的《嫁妆一牛车》和黄春明的《莎哟娜拉再见》,那些台湾经济还没有起飞的年代,那些泥土的味道,想起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对于淹远历史的批判有时会散发对于更淹远历史的乡愁,想起杨德昌的《青梅竹马》和林怀民的《我的乡愁我的歌》和林强的《向前走》,对于当下的重新界定,就算是纯粹的思索当下或干 脆的往前瞻望也都必须在历史的创痛与安慰中徘徊。

含情的黑目睭,妖娇的模样。虽然是引起我,恋恋暝日想。

演歌式的台语老歌。台湾式的日本料理。洪一峰的沧桑气口。台北那个地方仍然叫做西门町。1946年,介于1945年与1947年之间的历史性的时间点。横七竖八的街道叫做成都路、峨嵋街、西宁路、武昌街,指涉那个遥远的西边之西,这里仍然叫做西门町,暗喻一个近距离的过往。洪一峰的《再会夜都市》不断重播又重播,从原版的黑胶唱片到翻录重制的光碟,从流行的前沿到幽怨的复古。即使美观园开幕以来场景一直维持不变,即使时间摆动得再慢,那个时间点已经非常遥远,而我的想象所依凭的也只有当下的乡愁。

我所能够拼凑起来的各种细节,再现的不是台湾的历史,而只不过都是我的历史。

或者,我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