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30 November 2011

統一

《聯合早報》2011年11月28日

對於任何「統一」的意識形態,我都相當抗拒,尤其是以「全球化」、「標準化」為前提的統一行為。無奈的是,在宣稱考慮「大多數人的利益」或者「依循大多數人的方向」的論述之中,作為「少數人」或者「弱勢者」,往往也就無法有說話的權利/權力了。

《聯合早報》月前開始改變在島國使用多年的國名用法,棄「澳洲」而用「澳大利亞」,棄「印尼」而用「印度尼西亞」,讓島國生活多年甚至多代的華人,一時感到錯亂,真是「獨在家鄉為異客」啊。

君偉在他的部落格,不只一次感嘆這個現象,最近還又說了一次。他是很介意的,就不知道有多少國人也像他一樣敏感而又耿耿於懷。看報紙,幾乎每天都看到,半輩子熟悉的名稱,一夜之間改變了,那些熟悉的國家,變成陌生的名字。那些以為熟悉的記憶,全都要 ctrl+alt+delete,然後,重新開始。

也許我可以猜測得到,為甚麼《聯合早報》要這樣做,也許那是商業的考量,為的是那十二億還是十三億的潛在讀者。可是,一個地方的報紙,是那個地方的良知啊。可以為了商業考量,就放棄在地的歷史與記憶嗎?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許《聯合早報》的做法,還是從島國人的利益著想的啊。現在沒有國家疆界的媒體世界裡,如果只懂得「澳洲」的讀者,看電纜電視的鳳凰台或中國央視,聽到「澳大利亞」而不知道是什麼地方,那吃虧的還是這個只有幾百萬人口的島國的人啊。

我也在這個地方存活了一些年歲,想想過去曾經發生的事,其實也就很無可奈何的覺得,唉,真的也不必那麼介意。現在,島國人晚上肚子餓了,會想要吃「夜宵」。可是,當我還是學生的時候,我想吃的都是「宵夜」啊。八〇年代開始,由電視台以「北京標準」強迫大家吃的「夜宵」,這些年來,早已經是那麼「自然而然」、「毫無疑問」了啊。

同一個時期,還有發音聲調以「統一」之名而發生的改變。譬如說,「亞洲」原本讀成第三聲的「雅洲」,而不是現在讀成第四聲的「訝洲」,「星期」原本讀成第二聲的「星其」,而不是現在讀成第一聲的「星妻」。回想起來,彷彿我的小學老師所教的讀音,都是教錯了啊。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那一代的人,一輩子習慣的讀音,突然之間,別人告訴他們,都讀錯了。

再過一代,也許不必,再過幾年,人們都熟悉了「澳大利亞」與「印度尼西亞」以後,如果有誰提起「澳洲」與「印尼」,人們倒會覺得奇怪,這些人怎麼那麼「老款」,這些人說的是哪國的語言啊。就像現在閱讀我的部落格的四十歲以下的讀者,也許你們聽到「宵夜」,聽到有人說「雅洲」、「星其」,會覺得這些人怎麼那麼奇怪,或者是怎麼那麼「台灣化」。殊不知放在歷史的脈絡裡,所謂的「台灣化」的那些人,只不過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從三、四十年前的歷史場景中離開過。

親愛的讀者,也許你們也還在堅持說著一些語言和發音,是你們前半輩子所熟悉的,可是卻在「統一」的意識形態壓迫之下被「不正常化」了。有的話,讓大家知道吧。讓大家知道,曾經「正常」的,會在「統一」的力量之下,變得「不正常」了。從歷史化的角度,有一些事情,並不是真的那麼奇怪,倒是有一些無奈罷了。

Monday, 28 November 2011

乡音



从 Erlangen 火车站乘搭 local train 往附近的城市 Nürnberg,我们几个参加会议的人,有韩国人、香港人、中国人,还有我是新加坡人,以及在地导游德国人。大家谈话中,穿插华语和英语,不同腔调,不同表述方式。火车启程不久,我们都静了下来,望向车窗外,迅速往后退的风景。

突然,我身后传来一个男子讲电话的声音,他噼里啪啦的说了一阵,中间一句记得的是类似“Cannot like dat wan lah. Wait my boss say no then how?”还需要怀疑吗?那是乡音啊。他说话的声音不小,大概整个车厢的人都听到,不过,大概也自恃别人听不懂,也就可以放肆的大声说话。殊不知身旁的这个老乡,每一个字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班 local train,类似地铁,从德国的一个小城,到一个比较大的城市。男子大概没想到同时在车厢里的,有一个老乡。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班车里,听到乡音。

一个星期之后,我在台北火车站,准备乘搭火车到花莲。在车站月台等火车的时候,刚好有一个位子,就坐了下来。身旁坐着一对男女,在低声说话。我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突然,女子比较大声地说了一个英文字:“sah-den-lee”,呵呵,又是如假包换的乡音!是的,一个英文单字,就可以辨认得出来。我为自己的辨识能力之强,暗笑。

到处都是岛国人啊,而且不是在大城市,而是在一些以为不会遇到乡亲的地方。是我的运气吗?还是岛国人已经散布到各地,难以逃避?这些年,在世界各地的大城小镇,都可以轻易遇到讲普通话的中国人。可是中国有十二亿人口,遇到的机率不低,岛国只有五百万人口,而且能够讲乡音的,可能只有两百多万。能够连续两次在这么意想不到的地方遇上,可真是不容易啊。

Saturday, 26 November 2011

时间观念

到 Erlangen 开会,住在会议地点附近的一个小旅馆。每天早上,当我的 iPhone 闹钟响起时,附近教堂的钟声同时敲响,一秒不差。对于德国人的时间观念,早有听闻,但是,没想到精准到这个程度。iPhone 的时间,是通过无线网络随时调整,难道德国教堂的时钟,也是如此?科技是时间准确的帮手,不过,时间观念则是一种文化的长期形塑结果。

开完会的最后半天,在地人 C 自愿带我们几人到附近的大城 Nürnberg 观光。前一天,C 慎重嘱咐,早上九点在 Erlangen 火车站集合,火车出发的时间是九点十分。我们提早十分钟到达火车站,还有一个从别处来的人还没到。过了九点,C 非常紧张的说:“已经九点了,怎么还没到?怎么还没到?”不过,听说德国的火车,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准时。遇到某些技术问题,火车误点的情况还是会发生。刚听说一个朋友的朋友,因为火车误点而错过班机。又是科技啊。一种科技的成就,被另一种科技的故障给击败了。

也许是从小培养起来的习惯,我对时间的掌握很在乎。有时到住在附近的舅舅家,载他和舅母去吃饭。说了六点去载他们,准时六点就会到达他们家。舅舅说,我比德士司机还准时。他们也很准时呢,我六点到达时,他们的大门已经打开,在客厅里等着我,从来没有让我等过。

时间观念是那么微妙的一种文化,其实并不是准时那么简单。舅舅知道我开车来,说了六点,他会在六点之前的五分钟就准备好,让我一到就可以走,不需要下车或在车里等。从他的角度来说,约了六点,五点五十五分,是他的准时。六点是我的准时。在这种默契之下,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也都方便。

有没有“迟到”才是“准时”的呢?有的,那是我在剑桥的时候学到的。如果有人在家里请吃饭,主人说:“请大家七点光临。”那么,客人应该在七点十分或十五分,才到达敲门。为什么迟到反而是礼貌的呢?主人在家里张罗,可能会太多事情准备而误了时间,客人稍为迟到,让主人有多一点时间完成最妥善的准备工作,是一种体恤的表示。

在这种情况之下,“迟到”才是一种美德呢。不知道这种英格兰的文化,在欧洲大陆的德意志,是不是也有所传习?不过,倒是在岛国,无论是“准时”、“提早”还是“迟到”的时间观念,不是常常听说。

Wednesday, 23 November 2011

戏剧盒“新剧季”:《玉梨魂》

这个学期教“新加坡剧场”的课,选了几个跟性别有关的作品,发现近十几年来,开始出现女性课题的剧作,虽然数量不多,但是都很有特色。刚好今年的戏剧盒“新剧季”推出的两个新作,都是跟女性有关的。非常期待。

第一个上演的《玉梨魂》,剧作者是吴倩如。她曾经在90年代中,写过《妈妈的箱子》,演过好几次,每一次看演出或是读剧本,都让我感动。那是一个经典的作品。当年和林春兰的《后代》前后推出,两个经典。这次的《玉梨魂》,有四个女性角色,三代人。我在剧中看到我所认识的女性亲人的影子,然后从她们的身上,看到我自己。

女性书写。女性写她们自己的故事,而不是在男性的意识中,透过男性的视角来写女性。女性写她们的挣扎,也写她们的主体。但是,现实是,她们的书写往往难以摆脱男性意识与权力的笼罩,更不用说是她们的社会存在了。这方面,我看来可以期待“新剧季”的另一个作品《老处女》。

玉梨魂
2011年12月1—4日(星期四至星期天)

编剧:吴倩如
导演:杨君伟 (2009年凭《上身不由己》获海峡时报“生活!戏剧奖”提名最佳导演)

演员:骆明珠、谢伊敏和林宝凤
特别演出:卢眉桦 (1980年国家杰出青年奖,1997年国家文化勋章,敦煌剧坊创办人之一)
票价:S$28

剧情简介 大伯母出殡当天,妈妈叫大女儿去跟堂姐拿回祖母留下的玉镯。故事从这里展开。剧中的妈妈、大女儿、小女儿碰在一起,不是自怨自艾,就是针锋相对,或说些不清不楚的往事……

详情见:戏剧盒的部落格

Monday, 21 November 2011

大學城中的餐館

第一次到德國,就來到一個大學城。十月底,到 Erlangen 開會,會議的主題是「高行健:自由、命運與預測」。前幾年,在歐洲和亞洲各地,開過好幾次以「高行健」為主題的會議,多數我都參加了。這一次,又見到好些老朋友,而且也見到高行健。在十月秋高氣爽的天候中,分外高興。

會議的細節就不說了。每天晚上,會議結束之後,就在 Erlangen 的城裡找東西吃。找來找去,好像多數的餐館都是義大利菜,偶爾還看到越南餐館。想要找一家道地的在地餐館,不懂得德文,好像還滿難的呢。餐館門口,就像大多數我所知道的歐洲餐館,都把菜單擺出來。義大利菜吃得比較多,即使是不懂義大利文,菜單一看也還是明白,於是就避開。

終於來到一家,看著菜單,完全沒有頭緒。我想,這應該可以試一試。



走進去,看起來就像在英格蘭的地方酒館,長木桌,配上簡單的木製椅子,白色鏤花的簾子,遮蓋著窗子的下半部,牆上幾幅簡單的掛畫。裡面只有兩三桌,幾個人在喝啤酒。當然啦,德國啤酒。可惜我一點都不愛喝啤酒。

“May I have a table for one please.”

侍者帶我到一張小桌子,那是整個餐館最後一張兩個人的桌子。整個餐館,只有這一列三張桌子,是小桌子。旁邊的兩張,都已經有人坐了。整個情景頗有趣的:餐館空蕩蕩的,而這個角落的三張桌子,卻都坐了人。

“Do you have an English menu?”

“Sorry, we don’t.”

“That’s ok, I will try.” 我對侍者笑了一下。

沒問題的,我想,從「前菜」一欄點一樣,從「主菜」一欄點一樣,上什麼菜來,就吃什麼菜囉。我還有一個絕招,價格比較低的一欄是「前菜」,比較高的是「主菜」。至少不會點到兩個「前菜」,呵呵。

當我正在埋頭研究德文菜單時,坐在我左邊的一位老先生,突然對我說:“Do you need some help?”

我高興極了,竟然遇到貴人相助。於是在他的非常流利的英語,以及在地人熱情的推薦之下,我點了道地的馬鈴薯湯,以及在地風味的牛肉。



馬鈴薯湯非常濃稠,上面一抹 cream,一點酸味,正好刺激味蕾,使得濃濃的馬鈴薯味不會太膩。



這道煮牛肉,淋上醬汁,配以水煮馬鈴薯,還有旁邊的煮熟的半個梨子,配上 cranberry 醬——天啊,整道菜還有味道,完全就像是我當年在劍橋的學院吃晚飯時會上的主菜!我這才知道,原來當年吃得這道菜,是源自德國的菜色呢。



來 Erlangen 之前,B 就囑咐說,一定要試當地的白酒 Franconian wine. 老先生介紹菜單時,我就問他了。白酒上桌時,竟然是這麼有特色的酒杯盛著的。試了一口,濃郁的甜味,帶著淡淡的香氣,果然與一般的白葡萄酒的味道很不一樣。

點了菜後不久,老先生約的朋友也來了,也是一位老先生。他們倆一直就用德語交談,我當然也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吃完之後準備離開,我站起來,向老先生點一點頭,微笑地向他致謝告別。

「非常感謝您,讓我有機會嚐到道地的食物。這是我在這裡最難忘的一頓晚餐。」

「不要客氣,」老先生說:「你是來這裡旅遊的嗎?」

「不是的,我是來開會的。是大學主辦的一個有關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會議。」

「會議地點在什麼地方啊?」

「就在 E-Werk.」我說。我把 Werk 發音成英文裡的 work.

「哦,E-Werk.」老先生說。他的發音是 verk. 我才想起,對了,德語中的 w 都是讀成 v 的。

「哦,歡迎你來到 Erlangen,」這時,另一位老先生說:「我們都是這裡大學的退休教授。」

我又驚又喜:「真是我的榮幸啊,讓教授幫我點了一道美味又難忘的在地晚餐!」

老先生們看起來是那麼平凡和善。他們讓我想起劍橋,哦,又再想起劍橋了。無論是劍橋,還是 Erlangen, 在這樣的一個大學城裡,隨便找一個人問路,都可能是教授啊。